朱标的雷厉风行，远超张伟的想象。
得到太子“倾东宫之力”的承诺，仅仅第二天，一份由东宫直接签发的文书，便送到了应天府府尹的手中。文书的内容很简单：以“扩建东宫内务采办工坊”为名，请求在京郊划拨一块地。
这块地，张伟特意在地图上圈了出来——城南，一处废弃的旧兵仗局。
这里位置偏僻，远离闹市；占地广阔，足有上百亩；最关键的是，其归属权一直在工部和兵部之间扯皮，早已荒废多年，是一块谁都不心疼的“三不管”地带。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寻常的申请，却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早朝。
当礼部官员将此事作为“东宫新政”的范例，在朝会中提出来，并大加赞赏太子殿下“体恤民情、不与民争地”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文官队列的前排，响了起来。
“臣，有本奏。”
出列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却如松柏般挺直的老者。他身穿一品麒麟补服，头戴梁冠，正是当朝左丞相，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的李善长。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微微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李善长手持象牙笏板，先是对着太子朱标的方向，微微躬身，才朗声说道：“太子殿下欲扩建工坊，臣，不敢苟同。”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谁都知道，太子朱标监国以来，行事稳健，深得圣心。而李善长，更是太子老师，一向对太子鼎力支持。今天，他竟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太子的决定？
朱标的脸色，也微微一沉，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静地问道：“李相，为何不同？”
“殿下可知，您要扩建的，是何物？”李善长转过身，面向朱标，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是那‘东宫格物坊’！一个贩卖肥皂、白糖，与商贾无异的机构！”
他顿了顿，声音传遍了整座奉天殿。
“《管子》有云，士农工商，四民分业。商者，逐利之徒，位列四民之末。如今，东宫竟要自降身份，大兴工商，将一个‘末业’，当成‘主业’来办。这，是第一不妥！”
“再者，听闻那格物坊总办张伟，还要在坊内开设‘学堂’，传授所谓‘格物之学’。敢问殿下，何为‘格物’？圣人经典，四书五经，哪一本，提过此等‘奇技淫巧’之学？若人人都去钻研此道，谁还来读圣贤之书？谁还来考科举，为国效力？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是为，第二不妥！”
“老臣恳请陛下与太子殿下三思！切不可因一时之利，而坏了万世之基业！”
李善长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他身后，立刻便有数名御史和礼部官员出列，齐声附和。
“李相所言极是！请陛下、殿下三思！”
“奇技淫巧，乱人心志，非国家之福！”
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向大变。原本支持太子的官员们，此刻也都噤若寒蝉。
朱标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自己最为倚重的老师，竟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来反对自己。他有心辩驳，却发现李善长句句都站在“祖宗成法”和“圣人经典”的制高点上，让他竟一时难以反击。
龙椅上的朱元璋，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一切，眼神深邃，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
“臣，将作监少监，张伟，求见。”
朱元璋眼皮一抬，沉声道：“宣。”
张伟身穿一身崭新的将作监官服，手捧一叠文书，不卑不亢地走入大殿。他先是对朱元璋和朱标行了礼，然后，才将目光投向了李善长。
“李相，”张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您刚才所言，晚辈都听到了。您认为，格物之学，是奇技淫巧，动摇国本。对吗？”
李善长冷哼一声，傲然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张伟摇了摇头，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话锋一转，“敢问李相，我大明如今，最大的外患是什么？”
李善长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北元残余势力。”
“没错。”张伟点头，“为了抵御北元，我大明在北方边境，常年驻扎数十万大军。将士们戍守边疆，劳苦功高。但不知李相是否算过一笔账？”
他从手中的文书中，抽出第一份，高声念道：“洪武三年冬，大同镇，上报兵部，军中将士，过冬薪炭，共需木炭一百二十万斤，耗银三万六千两。因大雪封路，转运艰难，最终实到不足七成，冻死冻伤者，三百余人。”
“同年，宣府镇，上报户部，冬衣、薪炭、粮草转运，耗费民夫一万两千人，累死、病死于途中者，近千人。其耗费，更是高达白银五万两！”
张伟每念出一个数字，李善长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这些，都是朝廷的机密档案，他自然清楚。这笔沉重的开支，就像一块巨石，常年压在户部和兵部的心头。
“敢问李相，”张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圣贤书，可能让木炭自己跑到边疆去？四书五经，可能让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不觉得寒冷？”
“你……”李善长被问得哑口无言。
张伟没有停下，他转身，面向龙椅上的朱元璋，朗声道：“陛下！臣以为，格物之学，并非奇技淫巧。它研究的，是万物之理。是风为何会吹，水为何会流，火为何会热的道理！”
“臣今日，在此立下一个投名状！”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大殿。
“请陛下给臣三个月时间，在格物坊中，臣能研制出一种新式燃料与炉具。其取暖之效，远胜木炭；其造价，不及木炭三成；其运输之便，更是远超木炭十倍！”
“若臣能做到，便请陛下与朝中诸公，给‘格物之学’一个机会，让它，为我大明，效犬马之劳！”
“若臣做不到，”张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并亲手拆了那格物坊，从此，大明再无‘格物’二字！”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所有人都没想到，张伟竟敢在奉天殿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立下如此惊世骇俗的军令状！
朱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善长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唯有龙椅上的朱元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了一股炽热的精光。
他盯着张伟，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吐出了三个字。
“朕，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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