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咔哒。”
电话被挂断的声音短促而冰冷，像一枚小冰碴子掉进林远的耳朵里。他对着手机屏幕眨眨眼，上面显示着“陈妈妈（小雨）”的备注。通话时长：7秒。
“喂？陈妈妈您好，我是青云中学的林老师，陈小雨的……”
“嗯，知道。”
“关于小雨在学校的情况，想和您当面沟通一下，您看今晚方便……”
“林老师，小雨又惹事了？”
“没有没有，是好事！关于她……”
“今晚七点吧。地址知道吧？”
“前进路向阳小区3栋……”
“嗯，挂了。”
林远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扯了扯嘴角。很好，这沟通效率，堪称职场典范。陈母那简洁到近乎吝啬的回应，像一阵提前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给他即将踏上的家访之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好事？”他自嘲地嘀咕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几张被仔细挑选出来的画作照片上。那是他趁陈小雨不注意，用手机偷偷翻拍的她画本里的几页——那只振翅欲飞的麻雀，张晓沉静的侧影，还有一幅是学校花坛角落里一株在砖缝里顽强生长的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在阳光下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每一笔都充满了无声的生命力。
他特意选了打印效果最好的相纸，把它们洗出来，还用个朴素的牛皮纸文件夹仔细装好，力求显得正式、有分量。旁边还放着打印好的艺术节比赛通知，以及他从网上搜罗来的几份本市和邻市几所知名美术特色高中、以及几所大学美术学院的招生简章摘要。他用红笔在“对有突出艺术才能的学生可破格录取”、“省级以上艺术比赛获奖者优先考虑”这些字眼下面重重划了线。
“弹药库”准备完毕。林远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奔赴谈判桌的战士，只是对手不是商界巨鳄，而是一个可能只关心女儿“别出事”、“能考上个稳当学校”的母亲。这仗，有点难打。
傍晚时分，林远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穿行在城乡结合部略显杂乱的街道上。前进路向阳小区，名字听着挺阳光，实际上是一排排颇有年头的红砖单元楼，墙壁斑驳，楼道口堆着些废弃的纸箱和旧家具。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油烟味、附近小工厂飘来的淡淡工业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
爬上四楼，402室。铁门紧闭，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林远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点乱的头发，又低头确认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这才抬手敲门。
“笃笃笃。”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女人让林远微微一愣。
陈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或许四十出头，或许不到。眉眼依稀能看出陈小雨的影子，但那份属于少女的柔和轮廓，在她脸上已经被生活的刻刀削得只剩下冷硬的线条和深深的疲惫。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毛衣，袖口有些磨损，系着一条同样朴素的围裙。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透着一股长期操劳沉淀下来的木然和疏离。
“林老师？进来吧。”声音平淡，听不出欢迎，也听不出拒绝，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林远换上门口那双明显是客用、鞋底都快磨平的塑料拖鞋，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收拾得异常干净，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家具虽然老旧但摆放得一丝不苟，连茶几上遥控器的摆放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然而，这种过分的整洁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缺乏生活的烟火气和随性的温度。没有绿植，没有装饰画，墙上唯一的点缀是挂历，日期停留在上个月。空气里只有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味，闻不到半点饭菜香——显然，陈小雨还没吃晚饭，或者，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好好吃顿饭的氛围了。
“坐。”陈母指了指客厅里那张蒙着白色镂空桌布的沙发，自己则在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随时可以结束谈话的姿态。她没有倒水，也没有寒暄。
林远坐下，感觉硬邦邦的沙发硌得慌。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调动起自己最诚恳、最富有感染力的教师式微笑：“陈妈妈，打扰了。这次来，主要是想跟您聊聊小雨在学校的情况，特别是关于她画画这件事，还有学校即将举办的艺术节……”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张画作照片，像展示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推到陈母面前的茶几上。“您看，这是小雨平时在课下画的。我不是美术专业的，但也能看出来，这孩子非常有天赋！她对细节的观察，对动态的捕捉，对人物神情的把握，都特别敏锐，特别有灵气！您看这只麻雀，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同学，画得多传神……”
林远的语气带着发现璞玉般的兴奋，试图点燃对面这位母亲眼中的热情。
陈母的目光在那几张照片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不到两秒，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到的不是女儿充满灵性的作品，而是几张无关紧要的废纸。她没有伸手去碰，更没有拿起来细看。
“林老师，”她直接打断了林远滔滔不绝的介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谢谢您费心。但是，”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照片，直直地看向林远，那眼神像冰锥，“画画能当饭吃吗？”
林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母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如锤：“我们家小雨，没那个命。她就是个普通孩子，生在普通人家。”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这个虽然整洁却空荡冰冷的屋子，“我们家什么情况，您也看到了。我们供不起她学艺术，也没那个路子。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考上一个正经的大学，学个有用的专业，将来找个稳当的工作，能养活自己，不出事，不给家里添麻烦，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再次强调那两个核心词：“不出事”，“稳当”。
“至于这些——”她终于屈尊降贵般，用食指的指尖，极轻地、带着点嫌弃似的，点了点离她最近的那张照片（恰好是砖缝里的蒲公英），“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只会让她分心！心思都飘到画纸上去了，课本上的东西还能记得住多少？林老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反问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林远“不切实际”的责备。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加了冰块的冷水，从头到脚浇了林远一个透心凉。周建军老师那套“务实论”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又在陈母这里得到了家庭版的、更冷酷无情的印证。他感觉胸口有点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林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碰硬肯定不行，得换策略，攻心为上！
他收起照片，但没放回文件夹，而是从中特意抽出了那张张晓的侧影画。画面中的少年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心事。
“陈妈妈，”林远的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真诚，“您先别急着否定。我不是要小雨现在就放下课本去当画家。您看这张画，”他把张晓的侧影画再次轻轻推向陈母，“您能从小雨笔下的这个同学身上，感受到什么吗？是快乐？还是别的？”
陈母的视线似乎被画中少年那沉郁的神情短暂地吸引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画画，对她来说，可能不仅仅是一种兴趣。”林远捕捉到这一丝细微的变化，立刻接着说，“这或许是她表达自己内心、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青春期的孩子，心思重，有些话可能不愿意说，或者不知道怎么说。她把这些情绪倾注在画笔上，画出来了，心里可能就轻松一点。如果我们一味地去压抑她的这种表达渠道，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她更沉默，更封闭，甚至产生逆反心理？”他小心地抛出“逆反心理”这个词，试图触动陈母“不出事”的底线。
陈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紧，但没有立刻反驳。显然，“出事”和“逆反”这两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她的敏感点。
林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立刻祭出他精心准备的“现实牌”大杀器！他迅速从文件夹底层抽出那几张招生简章摘要，以及艺术节通知上关于“推荐区级评选”的部分，动作麻利地铺在陈母面前。
“而且，陈妈妈，时代真的不同了！”林远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激昂，“现在升学途径越来越多元化，不再是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一条路了！”他用手指点着那些被红笔划线的关键句，“您看！如果在区级、市级的艺术比赛里获奖，这就是实打实的资历！是‘敲门砖’！是‘加分项’！这对孩子将来想走艺术特长生路线，甚至报考那些好的美术特色高中（他指了指招生简章上几个知名附中的名字），都是非常有帮助的！”
他稍微停顿，观察着陈母的表情。那张疲惫而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抗拒，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和……极其微弱的、对“出路”这个词的探询。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行走了太久，突然瞥见前方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虽然遥远，却足以让她脚步微顿。
林远心脏狂跳！机会来了！
他立刻坐直身体，声音斩钉截铁，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杀手锏”：“陈妈妈！我知道您的顾虑，您最大的担心就是怕画画影响小雨的学习成绩！我理解！所以，我向您保证！”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陈母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让准备比赛这件事过度影响小雨的正常学习！我们可以制定一个非常严格的计划！只利用午休、或者放学后有限的一点课余时间来进行准备！我亲自监督时间！绝对不占用她上课和完成作业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使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筹码：“如果您还不放心，我可以跟您签个保证书！白纸黑字写下来！如果因为参加这次艺术节比赛，导致小雨下一次月考的成绩有任何下滑——哪怕只退步一名，或者某一科分数低了！我林远，负责！我利用我的休息时间，免费给她补课，直到把落下的补回来为止！而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让她参加类似活动的事情！怎么样？”
“保证书”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陈母那布满冰霜的心湖上，终于激起了明显的涟漪。
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直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在林远脸上和那几张纸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狐疑，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破釜沉舟”的承诺所动摇的茫然。
办公室里那个只会说“再看看”的周建军，和眼前这个愿意白纸黑字签“保证书”的年轻老师，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的客厅里蔓延。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清晰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林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陈母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远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松动，有疑虑，有对现实的无奈妥协，也有一丝被逼到墙角后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林老师……”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您……您保证？”
“我保证！”林远立刻接口，语气无比坚定。
“……”陈母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承诺的重量。她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仿佛重若千斤。
“那……行吧。”她吐出这三个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条件，“但前提是——小雨的成绩，绝对不能退步！一次月考都不行！如果退步了，哪怕只有一点点，立刻停止！没得商量！还有，”她强调，“别耽误太多时间！不能影响她正常休息！”
她死死地盯着林远，眼神锐利如刀：“林老师，您记住您说的话！保证书，您写好了，拿来我签！”
“没问题！陈妈妈！我明天就写好带来！”林远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压力覆盖。他连忙应承下来。
走出向阳小区3栋那冰冷的单元门，傍晚的凉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林远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肺部重新充满了新鲜的氧气。第一步，总算艰难地迈出去了！
然而，这份“胜利”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提醒。他下意识地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正好弹出一条信息：
“@所有人 重要通知：高二年级第一次月考时间已定，将于两周后进行！请各位同学认真复习，积极备考！班主任：周建军”
林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两周！只有两周！
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霓虹灯染成紫红色的、并不清澈的夜空。一张无形的、写着“保证书”三个血红大字的巨大纸张，仿佛正从那片天空中缓缓落下，带着千钧之力，朝着他的头顶，沉沉地压了下来。
那点好不容易为陈小雨争取到的艺术微光，此刻仿佛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柄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冰冷的大字：月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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