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里，立刻传出了一段清晰洪亮的声音。
那不是音乐，而是顾林深提前录好的内容，每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注意！各位工友请注意！开机前，请务必检查设备安全！操作时，严禁将手伸入机器运转部位！安全第一，生产第二！”
这段话，他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录得铿锵有力，穿透力比任何工头的嘶吼都强。
周大海的眉毛挑了起来。
他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个新奇的黑匣子，播放着他眼下最头疼的安全生产条例。
“周老板，您厂里几百号工人，光靠车间主任用嗓子喊，喊破了天，角落里的人也听不清。”顾林深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个推销员，“用这个，把安全条例、开会通知、生产任务，提前录好，挂在车间高处，一天能循环播放几十遍。哪个工人还能说自己没听见？”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而且，您还可以用它放点音乐。工人们干活累了，听听歌，心情好了，手里的活儿也能快几分。这叫‘人性化管理’，传出去，您这厂子的名声都好听。”
周大海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瞬间就看到了这个小东西的价值。
省力，高效，还能提升工厂形象。
这笔账，太会算了。
他原以为这小子是来推销一个简单的商品，没想到，对方直接给他端上来一套管理问题的解决方案。
他接过那台录音机，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扎实，做工比市面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你这东西，不错。”周大海看着顾林深，眼神里多了丝真正的欣赏，“比那些只会说自己东西多便宜的推销员，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没问价格，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早上就在门口等我了？”
“是的。”
“等了多久？”
“三个半小时。”
周大海没说话了。
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一个见面的机会，能在大太阳底下，不吭一声地等三个半小时。这份耐心和狠劲，就不是池中之物。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若是不买，都有点瞧不起自己。
他看着眼前这个皮肤被晒得泛红，眼神却平静沉稳得像个老猎手的少年，恍惚间，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小子，叫什么？”周大海问。
“顾林深。”
“好，顾林深，我记住你了。”周大海指了指那台录音机，“这玩意儿，怎么卖？”
顾林深的拳头，在裤子口袋里悄然握紧。
成了！
第一个客户，拿下了！
***
一个月的暑期实践，转瞬即逝。
鹏城火热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把三个顾家的孩子都淬炼出了新的模样。
顾卫国黑了，瘦了，眼神里的骄纵和浮躁被汗水冲刷干净。他不再是那个饭来张口的“小皇帝”，而是一个能熟练操作电钻，连续拧几百颗螺丝不出错的合格工人。他甚至因为手脚麻利，得了张车间颁发的“生产标兵”奖状，奖品是一条毛巾和一个搪瓷杯。那张红纸奖状，被他宝贝似的贴在了床头。
顾晚秋还是那么文静，但眉宇间的怯懦消散了大半。她已经能独立接听办公室的电话，条理清晰地做好记录和传达。那份厚厚的英文设备供应商资料，她硬是靠着两本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啃了下来。翻译得虽磕磕绊绊，但她做的对比报告，连赵美兰看了都忍不住点头。
变化最大的，是顾林深。
他每天早出晚归，皮肤晒得像块黑炭。一个月下来，他跑遍了鹏城大大小小的工地和工厂，帆布鞋的底都磨穿了两双。
他带回来的成绩单，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三十七台录音机。
他没有依靠“龙王”在市区的名气，而是硬生生靠自己的观察和口才，开拓出了一个全新的“企业市场”。客户五花八门，有工厂老板，有包工头，有学校校长，甚至还有一个菜市场的管理员。
他不仅卖出了产品，还带回了厚厚一本的客户意见和新的市场需求。
当三个人从财务那里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心情截然不同。
顾卫国捏着那一百二十块钱，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这是他靠每天几千次重复劳动换来的血汗钱。他第一时间冲到镇上商店，给自己买了双崭新的“回力”球鞋，又给顾晚秋扯了一条漂亮的碎花连衣裙。
顾晚秋的一百块工资，她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说要攒着，以后上大学用。
而顾林深，拿着靠提成挣来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那天晚上，他敲响了赵美兰的房门。
赵美兰正在灯下翻看一份关于日本显像管技术的报告，见他进来，有些意外。
“有事？”
顾林深没说话，径直走到书桌前，把自己那个月挣来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赵美兰面前。
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带着一股汗味和尘土的气息。
“妈，这个，给你。”他开口，声音因为奔波一天而有些沙哑。
赵美兰愣住了，她放下报告，视线落在那堆钱上。
“这是你凭本事挣的，自己留着花。”
顾林深却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赵美兰。那眼神，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倒像一个胸有沟壑的成年人。
“不够。”他说。
“什么不够？”
“我听爸说了，你要买一条新的生产线，要七百万。”顾林深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砸在了赵美兰的心上，“我这点钱，连那条生产线上的一个螺丝都买不起。”
赵美兰的心脏，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的儿子，这个从她重生回来后，就一直对她充满戒备和怀疑的少年。她以为，他只关心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却没想到，她无意中透露的野心，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顾林深见她不语，又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个子已经快追上赵美兰了，瘦削的肩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但是，我想帮你。”
他看着赵美兰，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那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对成功的渴望。那种眼神，赵美兰只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前世那个白手起家，一手缔造了商业帝国的顾林深。
“从今天起，我挣的每一分钱，都给你。”
“我要帮你，把那条生产线，买下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平静的心湖里炸开。
她一直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晚年幸福的“绩优股”，对他们进行冷静的“价值投资”。她给他们创造条件，磨练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成才，为了让自己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这本质上，是一种冷静的，甚至有些功利的交换。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投资”，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得到了回报。
顾林深，这个她认为最难攻略，最不可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的继子，此刻，却成了第一个旗帜鲜明地，要与她并肩作战的盟友。
他不是出于被感化的亲情。
他是作为一个同样拥有野心和远见的人，看到了她所指向的那个庞大未来，并且，渴望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这已经不是母子了。
这是一种……同类的共鸣。
赵美兰看着桌上那三百多块钱，再看看儿子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
有震惊，有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和战栗。
她笑了。
那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笑容。
她没有去碰那笔钱，而是站起身，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顾林深的肩膀。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顾林深懂了。
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彻底崩塌。他们不再是戒备的继母与继子，而是在同一辆轰鸣的战车上，望向同一个目标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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