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五月,南京城的灾后重建正在太子朱瞻基雷厉风行的督导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秩序逐渐恢复,人心初定。然而,来自太子的另一道密令,却如同无形的寒冰利剑,穿透千里运河,直刺北方藩王的心腹之地。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内,药香与龙涎香交织,却压不住一股沉重的气氛。洪熙皇帝朱高炽倚在软榻上,面色比往日更显浮肿苍白,呼吸间带着细微的痰音。锦衣卫指挥佥事顾乘风垂首肃立,低声禀报着南京太子遇刺案的初步调查进展,以及太子朱瞻基那道措辞极其强硬、要求“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的密令。
皇帝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半阖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缓慢摩挲。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只是那深深的疲惫感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顾乘风禀罢,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场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预料中的风暴并未到来。良久,朱高炽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看向顾乘风,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倦怠:
“瞻基……这孩子,性子还是太急,太烈了。”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遇刺受惊,心中愤懑,朕能体谅。他想要借此立威,震慑宵小,敲打那些可能存有异心之人……这份心思,朕也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顾乘风,那眼神虽疲惫,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与锐利,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但这案子……当真就如表面看去那般简单么?运河之上,重兵护卫之下,精准爆破龙舟,却只伤皮毛,未动筋骨……这手法,是求致命,还是……求个动静?”
顾乘风心头猛地一凛,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皇帝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事件最诡异的核心。
朱高炽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一种深深的忧虑:“他这是……学他皇爷爷当年的手段啊。欲整肃朝纲,先掀起风浪,引蛇出洞,甚至……不惜以身做饵,制造由头。其心可嘉,其行……未免过于凶险,也过于伤及天家和气。”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力地抬了抬:“朕,老了,也病了。只望这天下能安安稳稳地交到他手里,不希望看到叔侄相疑,骨肉相残的场面再次上演。但……他是储君,未来的皇帝,他的威严,朕不能不维护。”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复杂的层次,既有对儿子手段的洞悉与一丝不赞同,又有作为父亲和皇帝必须支持储君立场的无奈,更深处,则是对“兄弟阋墙”可能性的深深恐惧与抗拒。
“顾卿,”皇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这决断中却暗含了巧妙的约束,“太子既已下令,朕便准其所奏。此事,由你全权督办,缇骑可出,线索可查,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的说法,要给足太子体面。”
话到此处,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加重,目光紧紧盯着顾乘风:“但是……查案须有真凭实据,不可捕风捉影,更不得借机构陷,株连无辜。尤其是涉及朕那几位皇叔……诸王就藩,乃国家屏藩,不可轻动。调查可以,但若无铁证,绝不许惊扰王府,滋扰地方,徒惹恐慌。朕,要的是真相,是水落石出,不是天下大乱。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这番旨意,看似放权,实则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支持太子查案立威,但绝不允许将此事扩大化为对藩王,尤其是对汉、赵二王的直接政治清洗。他是在用皇帝的权威,给太子这把可能烧得过旺的火,套上一个笼头。
顾乘风何等精明,立刻领会了皇帝深意。陛下并非不信太子,也非不怒于刺杀,但他更希望将此事控制在一个“刑事案件”的范围内,查出真凶严惩,以此警示各方,而非借此掀起一场全面的政治风暴。陛下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太子避免其因树敌过多而未来受阻,也在试图保护那些可能被卷入的宗室。
“臣……谨遵圣谕!定当恪尽职守,查明真相,秉公处理,绝不辜负陛下信重!”顾乘风深深叩首,背后已是一层细汗。天心难测,帝心更深似海。陛下看似病弱,但这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妥协中设底线的政治智慧,实在令人敬畏。
“去吧。”洪熙帝疲惫地挥挥手,重新阖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蕴含着巨大政治能量的对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顾乘风躬身退出暖阁。很快,大批锦衣卫缇骑手持驾帖,如暗流般涌出京城,扑向各方。声势浩大,足以彰显朝廷与太子彻查此案的决心。但细察其动向便可发现,他们对各大勋贵府邸的调查可谓雷厉风行,但对各地藩王封地,尤其是乐安、彰德两处,行动却异常“谨慎”和“规矩”,多以询问、核查账目为主,绝不越雷池一步,完美体现了皇帝“查案可以,惊扰不行”的深层意图。
乾清宫内,洪熙帝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瞻基啊瞻基……但愿朕这番苦心,你能明白。这江山……将来终是要交给你的,但有些路,走得太急,太绝,会伤及国本的……朕……能为你挡下的风雨,不多了……”
他的担忧,并未因缇骑四出而减少,反而更加深沉。太子的刚烈与心机,藩王的潜在威胁,都在这起迷雾重重的刺杀案中,被无限放大。而他这位以“仁厚”着称的皇帝,只能在病榻之上,努力维系着这脆弱的平衡,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与深深的疲惫。
帝心明察秋毫,既欲成全储君锐气,又欲保全骨肉和气,在这两难之间,他所能做的,唯有以看似软弱的约束,行最深的保护之实。这其中的无奈与智慧,唯有深谙政治三昧之人,方能体会。
……
彰德府赵王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赵王朱高燧面色苍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不复往日骄矜。他烦躁地踱步,手中捏着几封来自京师旧部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查!还在查!顾乘风那条老狗的人,像猎犬一样嗅着本王所有旧部的踪迹!运河沿线的几个点……怕是保不住了!”他声音发颤,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他们虽未直接冲着王府来,但这架势……分明是冲着所有藩王来的!朱瞻基那小狼崽子,他这是要借题发挥,把我们都清理干净!”
长史袁容面色惨白,努力维持着镇定:“王爷息怒!锦衣卫尚无直接证据指向王府,此刻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啊!太子遇刺,天塌地陷,朝廷严查乃是常理。我等若此时妄动,岂非不打自招?当务之急,是立刻蛰伏,切断所有明暗联系,让所有人都藏起来,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等到锦衣卫把刀架到本王脖子上吗?!”朱高燧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恐惧与不甘交织,“狼崽子已经在南京稳住了局面,威望正盛,皇上又病重,正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他们会放过我吗?不会!”
极度的恐惧,往往催生出扭曲的念头。他猛地抓住袁容的胳膊,指甲几乎掐入肉中,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嘶嘶声: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必须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必须知道……我那好二哥,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光芒,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朱高煦!他也在乐安!朝廷要收拾藩王,他首当其冲!他若真是在装病,必有动作!若他真是将死之人……哼,至少也能替本王分担些朝廷的注意!”
一个在恐慌中诞生的、更为谨慎却同样危险的试探计划,在他脑中成型。他不再奢求立刻“联手”,而是要首先“确认”。
“袁容!立刻,再给本王拟一道奏章!”他语气急促,却比之前少了几分豁出去的疯狂,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算计,“这次,语气要极尽恭顺,极尽忧惧!要表现出惶惶不可终日之感!”
他来回踱了两步,字斟句酌地口述:
“就说……臣闻太子殿下南京遇险,天佑储君,化险为夷,然臣闻之,惊惧交加,五内如焚,夜不能寐!深感如今奸佞潜伏,国势维艰,正需天家骨肉同心戮力,共度时艰之时,竟出此骇人听闻之事,臣……臣心实痛!”
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哀戚惶恐的语气:
“又思及汉王兄久病乐安,臣不能亲往侍奉汤药,已是不安。如今时局动荡,臣……臣更是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往乐安,探视王兄,以全兄弟之情,稍慰悬悬之心。然……然又恐此举惹朝廷猜忌,引火烧身,内心煎熬,日夜难安,如坐针毡!”
最后,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卑微的请求:
“伏乞皇兄念在臣弟一片忧惧赤诚,允准臣派遣一二心腹老成之人,携些许彰德土产药材,前往乐安,代臣探问汉王兄安好,略表心意。使臣弟能稍安忐忑之心,亦使汉王兄知皇族关怀未绝。臣……叩请天恩!”
袁容闻言,虽仍觉冒险,但见王爷态度坚决,且此番措辞相对稳妥,只得躬身应道:“是,王爷。臣这就去拟写。此番……或可稍安朝廷之心,示我恭顺。”
“示弱!一定要示弱!”朱高燧强调道,“要让皇上和太子觉得,我朱高燧已经被吓破了胆,只想缩在彰德苟全性命,绝无他念!但同时……要让去乐安的人,眼睛放亮些!耳朵竖起来!我要知道乐安到底是真的一片死寂,还是……暗藏汹涌!”
他虽恐慌,但并未完全失去理智。他知道,在朝廷高压之下,任何过激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远比疯狂的豪赌更为明智。
……
乐安汉王府密室,烛火摇曳。癸将朝廷缇骑加大稽查力度、赵王惊惧上奏请求“遣使问安”而非“派医诊治”的详细情报,迅速呈报。
朱高煦仔细聆听着,嘴角那丝冷峻的弧度再次浮现。
“朱高燧……果然被吓破了胆。却还没蠢到家,知道换个更委婉的说法来试探。”他缓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他是想看看,我这潭水,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韦弘沉吟道:“王爷,赵王此番姿态放得极低,朝廷恐难直接驳回。其使者前来,虽名目不同,但窥探之意不变,我等该如何应对?”
王斌冷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王爷,不如找个由头,让朝廷直接拒了!”
“不。”朱高煦抬手打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越是害怕,越是小心,就越说明朝廷的压力真实有效。那我们就把水搅得更浑一点。”
他站起身,思路清晰:
“传令:一, 将我们掌握的,关于赵王暗中联络京师官员、打探京营动态的情报,筛选那些看似严重实则无确切实据、或难以查证的部分,通过我们在锦衣卫或东厂内的最低层级暗线,以‘风闻奏事’的方式,匿名递上去。记住,内容要模糊,指向要隐晦,但要足以引起顾乘风之流的兴趣。”
“二, 重点炮制一条情报:称赵王对就藩彰德深为不满,曾于私宴上酒后怨望,言及‘昔日镇守北京,何等权柄,今困守一隅,皆因陛下听信谗言’,且有‘莫非真要逼我学那靖难故事’等狂悖之语。此条情报,通过另一条完全独立的渠道,设法让其落入司礼监太监王瑾或金英手中。”
此计极为毒辣。匿名举报引锦衣卫调查,而“怨望”之语直抵内廷,双管齐下,足以在多疑的洪熙帝心中种下一根深深的刺。且言语模仿朱高燧性格,真伪难辨,极易取信。
“三,” 朱高煦继续道,“关于赵王欲‘关切’乐安之事,不必阻拦,反而可推波助澜。让我们的暗线在京师散播流言,就说赵王对汉王病情极为关切,甚至怀疑乐安报忧不报喜,恐有隐情。将此言论,与赵王之前的‘怨望’之语关联起来。”
韦弘瞬间明了:“王爷此计大妙!如此一来,朝廷只会觉得赵王是在借关心兄弟之名,行挑拨离间、甚至探查乐安虚实之实!其心叵测!”
“正是如此。”朱高煦颔首,“要让朝廷觉得,朱高燧才是那个心怀叵测、蠢蠢欲动的藩王。而我们乐安,只是一个需要陛下庇护、且正被赵王无故猜忌和骚扰的可怜病号。如此一来,朝廷对彰德的监控会骤然收紧,对乐安的些许疑虑也会转化为同情,而赵王……他将替我们吸引所有的火力。”
利用赵王的恐慌和试探,进一步强化自身伪装,同时将朝廷的猜忌巧妙地反弹回赵王自身,让其更加焦灼不安。
……
数日后,北京城。
一份没有署名、字迹潦草的密报,被混在一堆寻常公文里,送进了锦衣卫指挥佥事顾乘风的值房。内容提及赵王就藩后,其旧部仍在京营及兵部活跃,似有打探消息之嫌,语焉不详。
几乎同时,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的干儿子,在外采买时,“偶然”从一落魄文人手中购得一份“绝密手札”,其中赫然记载了赵王朱高燧在私下的“怨望”之语,言辞激烈,令人心惊。
这两份东西,如同两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京师权力的深水区激起了涟漪。
顾乘风看着那份匿名密报,眉头紧锁。他本能地怀疑其真实性,但“赵王”、“京营”这些字眼太过敏感,他不敢怠慢,立刻秘密安排人手,对赵王旧部进行外围监控,并加派侦骑留意彰德方向来的可疑人员。
而王瑾则将那份“手札”悄然呈给了洪熙帝朱高炽。皇帝看着上面那些“靖难故事”等刺眼的字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久久不语。他宽厚,但不昏庸。朱高燧离京前的种种不满,他是知道的。如今看到这些,虽未必全信,但心中的猜忌和警惕无疑大大加深。
恰在此时,市井间关于“赵王关切汉王,疑其病情有假”的流言,也隐隐约约传到了宫中。
洪熙帝将杨士奇、蹇义召至暖阁,屏退左右,将那份“手札”递给二人,并未言明来源,只沉声问道:“二位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杨士奇、蹇义览毕,俱是心惊。蹇义沉吟道:“陛下,此乃一面之词,且来源不明,恐有构陷之嫌。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赵王就藩,心有怨怼,或有可能。陛下还当谨慎查证,未可轻信。”
杨士奇则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无论此札真伪,皆说明有人欲借此生事。陛下对赵王,宜加抚慰,赏赐不妨更厚些,以示信任无猜。但同时,暗中之防,亦不可松懈。尤其需严防其与边将、乃至……乐安汉王之间,有任何勾连。”
洪熙帝默然良久,叹道:“朕待两位弟弟不薄矣……罢了,就依杨先生所言。赏赐彰德赵王府绸缎百匹,御酒五十坛。另,”他语气转冷,“告诉顾乘风,给朕盯紧彰德!一应人员往来,给朕细细查勘!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
皇帝的赏赐很快到了彰德,言辞恳切,关怀备至。但朱高燧接到赏赐时,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几乎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京师与彰德之间的联络变得滞涩起来,几个原本联系紧密的旧部忽然变得言辞闪烁,甚至断了音信。府邸周围,似乎也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在游荡。
“皇上……这是彻底不信我了啊!”朱高燧在书房中,对袁容苦涩地说道,愤怒中夹杂着一丝惶恐。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举手投足都受到监视,以往的权势和人脉正在快速流失。他想有所动作,却发现自己已然寸步难行。
而那“关切乐安”引发的流言,也传回了他的耳中,让他气得几乎吐血:“混账!我何时疑他朱高煦了?!这分明是有人构陷!是他!一定是他朱高煦在捣鬼!” 但他毫无证据,只能徒呼奈何。
……
乐安密室,癸汇报了京师和彰德的最新动向。
“王爷,计策已成。朝廷对赵王的猜忌已深,监控严密。陛下亦有赏赐至乐安,慰谕王爷安心静养。”癸的声音毫无波澜。
朱高煦缓缓点头,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片沉静:“很好。让朱高燧去吸引朝廷的火力吧。我们……更要加快脚步了。”
祸水东引,只为赢得宝贵的时间和空间。潜龙在渊,从未停止磨砺爪牙,深植根基。外界的风波愈是汹涌,深渊之下的积累便愈是疯狂。一场风暴正在朝廷与赵王的猜忌中酝酿,而乐安,则在风暴的阴影下,悄然生长着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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