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那股几乎凝为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阁中未设御座,只在正中摆了一张紫檀木大案,皇帝朱瞻基身着明黄常服,外罩玄狐端罩,端坐案后。他面色依旧苍白,但经过刘太医的汤药调理,精神勉强支撑,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目光锐利如冰锥,缓缓扫过跪在下方、黑压压一片的太医院官员。
从正五品的院使,到从六品的御医,但凡有资格入宫诊脉的,今日悉数到齐,足有二三十人。人人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无人敢稍动一下,更无人敢抬头窥视圣颜。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杂了各种药材气味的熏香,却也掩不住太医们身上散发出的、因极度恐惧而生的冷汗气息。
昨日皇帝口谕中那句“若有半字虚言,或诊断不一……让他们自己掂量”,如同索命符咒,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太子的玉体详情?这哪里是寻常禀报,分明是生死考验!太子若有恙,他们这些负责照料的人难逃罪责;若直言太子“有异”,更是动摇国本的天大干系!可若是众口一词说“无碍”,万一将来太子果然……那便是欺君大罪,株连九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唯有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朱瞻基并不急着开口,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逐一扫过下面那些瑟瑟发抖的青色、绿色脊背。他在等,等这些人扛不住压力,等他们露出破绽,或者……等那个他潜意识里或许有所期待的人开口。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殿中清晰得可怕:“诸卿,都平身吧。”
“谢陛下隆恩!”众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太子玉体,关乎国本。朕北征期间,太子由尔等悉心照料。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听一听,这数月以来,太子玉体究竟如何?日常饮食起居,脉象气血精神,可有任何异常之处?”朱瞻基的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朕要听实话。尔等既食君禄,当忠君事。今日在这乾清宫内,所言皆出公心,朕……自有明断。”
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院使、院判们互相以眼神飞快交流,却无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说“好”?皇帝显然不信,且昨日太子在养心殿的表现,恐怕已有人将风声透了出去。说“不妥”?那该不妥到何种程度?由谁来说?这头一开,便是泼天大祸的引子!
朱瞻基的耐心在一点点消磨,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站在院使稍后位置、一直微阖双目、面色沉静如古井的刘太医身上。
“刘院判。”朱瞻基忽然点名。
刘太医身形微震,上前一步,躬身道:“老臣在。”
“你伺候过仁宗皇帝,医术精深,为人谨慎。朕回宫后,也多赖你调理。依你看,”朱瞻基的目光紧紧锁定他,“太子玉体,究竟如何?”
所有太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太医那清癯的背影上。这位老太医是院中定海神针,也是此刻唯一可能破局之人。他会怎么说?
刘太医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一片属于老臣的恭谨与医者的平静。他沉吟片刻,仿佛在仔细斟酌词句,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启奏陛下。老臣奉命,曾数次为太子请平安脉。就脉象而言,太子六脉虽稍显迟缓柔弱,尤以心、肝二脉为甚,然脉形未乱,根基犹在,并非先天羸弱、元气大亏之象。”
他顿了顿,见皇帝凝神倾听,继续道:“此等脉象,多见于心思沉静、性情舒缓之童。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居于深宫,备受呵护,少见外扰,心性自然较寻常嬉闹孩童更为宁定。脉象迟缓几分,未必便是病态。观其面色,虽稍欠红润,然瞳仁清澈,呼吸均匀,饮食睡眠,据乳母嬷嬷所报,亦无大碍。此乃‘静’而非‘病’也。”
“至于开口言语、行走坐卧稍迟于常儿……”刘太医话锋一转,语气愈发舒缓,带着一种引经据典的从容,“陛下,天地造化,各有其时。人之禀赋,亦千差万别。有夙慧早成者,如甘罗十二为使臣;亦有晚发厚积者,如魏晋名医皇甫谧,少时顽劣,被讥为‘痴愚’,年至弱冠方始奋发,博览典籍,终成一代大儒,更撰就《针灸甲乙经》流传千古。其成就,岂是早慧者可轻论?”
他微微抬眼,目光坦然迎向皇帝:“太子殿下乃龙种凤孙,得天独厚。眼下虽言语行动稍缓,或许只是神气内敛,厚积薄发之兆。老臣愚见,只需循着温和之法,细心调理饮食,佐以安神定志之剂,引导其循序渐进,假以时日,待其神气充盈,自然水到渠成。万不可因求成心切,以虎狼之药或强行操练催逼,反损其天然之资,欲速则不达。”
刘太医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未完全否认太子“稍迟”的事实,又将其归因于“性情沉静”、“神气内敛”甚至“厚积薄发”,并举出皇甫谧这样晚成大名士的例子来佐证,极大地淡化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时,他强调了“脉象未乱”、“非先天羸弱”,给出了“温和调理”、“循序渐进”的建议,既显专业,又符合一个老成持重医官的立场。最重要的是,他巧妙地避开了“痴呆”、“孱弱”、“不堪大任”等任何可能刺激皇帝、动摇国本的敏感字眼,将所有问题都轻描淡写地化解为“成长差异”和“调理方法”。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太医都暗自松了口气,又不禁佩服刘太医的老辣。这番话,至少给所有人暂时解了围,也将皇帝那迫人的追问,引向了一个相对“安全”且“可接受”的方向。
朱瞻基听着,脸上的冰封之色,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久病,对医术并非一无所知,刘太医的分析听起来确有道理。尤其是“皇甫谧”的例子,他亦有所耳闻。更重要的是,刘太医是他回宫后亲自指定、且确实让他的伤势有所起色的医官,其医术和“稳妥”,他内心是倾向于信任的。连日来因太子之事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这番有理有据、甚至带着些许“吉兆”暗示的话语中,竟真的稍稍松弛了一些。
那种濒临绝望的窒息感,被一种“或许真是朕多虑了”、“或许只是孩子长得慢些”的侥幸念头所取代。他太需要这样一个理由了,一个能暂时稳住心神、稳住局面的理由。
良久,朱瞻基缓缓吁出一口气,目光从刘太医身上移开,再次扫过下方众太医:“刘院判所言,尔等可有异议?”
“臣等附议!”
“刘院判诊断精当,臣等所见略同!”
“太子殿下乃大贵之相,晚发乃福,臣等必当尽心调理!”
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有了刘太医定调,谁还敢有异议?更何况,这恐怕也是眼下所有人最能接受的“标准答案”了。
“既如此,”朱瞻基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玉体,便依刘院判之法,悉心调理。太医院需拟定详细章程,由刘院判总领,每日将太子饮食、用药、情形,具本呈报朕知。若有任何差池……”他顿了顿,未尽之意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臣等谨遵圣谕!必竭尽所能,保太子殿下玉体安康!”众人齐声应诺,心头巨石总算暂时落地。
“都退下吧。”朱瞻基挥了挥手,脸上倦色难掩。
太医们如潮水般躬身退出乾清宫,直到走出老远,才有人敢偷偷拭去额角的冷汗。今日这一关,算是险险过了。可太子那情形……真的只是“晚发”吗?每个人心里都打着鼓,却无人敢宣之于口。
乾清宫内重归寂静。朱瞻基独自坐了片刻,方才那片刻的松弛过后,一种更深的疲惫席卷而来。但无论如何,刘太医的话给了他一个暂时可以抓住的浮木。他需要相信,也必须让自己相信。
“王瑾。”他唤道。
“奴婢在。”
“传旨,”朱瞻基沉吟道,“今晚,朕在坤宁宫设家宴。请太后、皇后、吴贵妃、襄王……嗯,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幽光,“去传汉王世子朱瞻坦,也入宫。今日小年,一家人,该团聚团聚。”
王瑾心中剧震,汉王世子?!陛下竟然主动召见汉王世子,还要其参加家宴?自汉王就藩乐安,世子留京“研学”以来,陛下对其虽未苛待,但也向来疏远冷淡,逢年过节,最多循例赏赐,从未特意召见,更别提参加这等皇室核心家宴了!陛下此举……是何深意?他不敢多想,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是夜,坤宁宫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然而宴席间的气氛,却透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诡异。
张太后坐在上首,神色慈祥中带着打量。孙皇后强颜欢笑,眼底的忧惧与失落却难以完全掩饰,她几次想将话题引向太子,都被太后或皇帝轻描淡写带过。吴贵妃抱着刚刚得了名字的朱祁钰,安静地坐在下首,低眉顺目,偶尔偷眼看看上座的皇帝与太后,又飞快垂下眼帘。襄王朱瞻墡则比平日更加沉默谨慎,只是随着气氛应和几句。
而被特意传召入宫的汉王世子朱瞻坦,则成为了宴席上最不协调又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他今年已十七岁,身量颇高,体格壮实,依稀可见其父朱高煦当年的英武轮廓,但或许因久居京城为质,眉宇间并无其父那份逼人的桀骜与锋芒,反而沉淀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隐约的郁色。他穿着世子常服,举止礼仪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难以消弭的疏离与谨小慎微。
朱瞻基的目光,数次落在朱瞻坦身上。与以往那种审视、冷淡甚至隐含警惕的目光不同,今夜皇帝的目光,似乎多了些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内容,像是在审视一件久未打量的器物,又像在评估着什么。
“瞻坦在京中,一切可还习惯?课业如何?”朱瞻基开口,语气竟是难得的平和,仿佛寻常兄长询问幼弟学业。
朱瞻坦离席躬身,声音清朗恭谨,不疾不徐:“回禀皇兄,臣弟一切安好,蒙皇兄恩典,在京中起居有度,师傅教导亦尽心。近日在读《尚书》与《资治通鉴》,略有心得。”
“哦?《资治通鉴》读到何处了?有何心得?”朱瞻基似乎颇有谈兴,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堂弟。
朱瞻坦略一思索,谨慎答道:“臣弟刚读至汉纪。深感治国之道,首在明辨是非,次在用得其人。权柄之重,犹如利剑,执剑者需心怀敬畏,明慎笃行。然朝堂之事,往往盘根错节,忠奸难辨,稍有不慎,便有失衡之患。此中分寸拿捏,实非易事。”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而不张扬,谈及权柄却只论平衡之道,不涉具体,显得稳重而守礼。
这番应答,让在座的张太后、襄王乃至孙皇后都微微侧目。这位年轻的汉王世子,在京城为质多年,竟能养出这般沉稳气度,言辞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学识,又无逾矩,实属难得。朱瞻基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微微颔首:“有些见识。看来在京中未曾荒废学业。你父王在乐安,身体可还康健?日常……都做些什么?”
“劳皇兄挂念,”朱瞻坦姿态愈恭,“父王身体尚可,只是年岁渐长,时有小恙,加上腿脚旧疾暗伤时有不豫,多在府中将养,读书习字,偶尔与府中清客对弈手谈,倒也清净。” 回答得滴水不漏,将汉王描绘成一个安心静养、不同外事的闲散王爷。
“嗯,清净些好,利于养性。”朱瞻基淡淡应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酒杯,目光投向殿中跳跃的烛火,仿佛在思量什么。片刻沉寂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坤宁宫瞬间落针可闻:“转眼年关将至。你自永乐十五年入京‘研学’,算来也有七八个年头未曾回乐安了吧?少年离乡,想必思念父母。”
此言一出,席间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皇帝脸上。孙皇后手中的银箸几不可察地一顿。襄王朱瞻墡抬起了头,眼中闪过惊疑。连张太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汤匙,若有所思地看向儿子。
朱瞻坦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回乐安?这可能吗?自他被留京“伴读”以来,从未踏出过京城半步!皇兄此言何意?
朱瞻基仿佛没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继续说道:“百善孝为先。你父王镇守藩国,也是为朝廷分忧。你身为人子,多年未能承欢膝下,朕心亦有所感。这样吧,”他目光转向朱瞻坦,平静无波,“朕准你,回乐安过年。与你父王、母妃团聚,以尽人伦孝道。年后……再回京继续课业不迟。”
“皇兄!”朱瞻坦再难保持镇定,离席疾步至御座前,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因极致的震惊与突如其来的狂喜而微微发颤,“臣弟……臣弟叩谢皇兄天恩!皇兄体恤之情,臣弟没齿难忘!”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简直如同幻梦!回乐安!回到父王母妃身边!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足以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坤宁宫内,一片死寂。只有朱瞻坦压抑的喘息与激动难平的心跳声隐约可闻。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石破天惊的决定震住了。准许汉王世子回乐安省亲?自汉王世子留京以来,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意味着什么?是陛下对汉王释出的缓和信号?是因太子之事引发的、对亲情的额外感触?还是……某种更深思熟虑、乃至令人不安的布局开端?
朱瞻基不再看跪地谢恩、激动不已的堂弟,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惊疑不定的家人——母亲若有所思的沉默,皇后强抑的慌乱与不解,襄王眼中的复杂,吴贵妃低垂的眼帘……最后,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邃如古井,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却让人看不透丝毫情绪。
“都起筷吧。”他举起了面前的玉杯,声音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压下了一殿的暗流汹涌,“今日小年,当团圆喜庆。”
宴席在一种极其诡异、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继续。丝竹之声依旧,佳肴美酒罗列,但每个人似乎都食不知味。皇帝准许汉王世子朱瞻坦回乐安过年的消息,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一块巨石,虽未立即激起惊涛骇浪,但那重重扩散的涟漪与冰层下剧烈的震荡,已注定将传遍朝野,牵动无数人最敏感的神经。乐安那座看似平静的王府,又将因此掀起怎样的波澜?而紫禁城中的暗流,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湍急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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