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细雨如酥。
马车驶过秦淮河上的石拱桥，粼粼水光与两岸烟雨朦胧的亭台楼阁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林战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这座六朝古都，与他记忆中京师的雄浑壮阔截然不同，金陵的繁华带着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婉约与慵懒。
车队并未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三山街“林氏琉璃阁”的后院。早已接到密报的苏婉清，身着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素锦披风，已带着几名心腹管事在垂花门下等候。见到风尘仆仆却目光清亮的林战下车，她快步上前，眼中难掩激动与一丝忧虑，敛衽一礼：“少主，一路辛苦。”
“婉清，不必多礼。”林战虚扶一下，目光扫过整洁雅致的院落和明显加强的护卫，微微颔首，“进去说话。”
密室之内，炭火驱散了江南春日特有的湿寒。苏婉清屏退左右，亲自为林战斟上一杯热茶，随即开始详细汇报：“少主，自接到您南下的消息，婉清已加派人手，对‘远航记’及关联方进行了更深入的调查，但……”她秀眉微蹙，“情况比预想的更为复杂，如同这金陵的天气，看似温润，内里却云遮雾绕。”
她铺开一卷详细的舆图与关系图：“‘远航记’的东家，明面上是闽商陈平，但此人早年是东南海商大族‘陈氏’的核心管事。陈氏盘踞闽浙沿海已历三代，亦商亦盗，与各方势力纠缠极深，近年来虽看似转向正经生意，但暗地里的勾当从未停止。我们查到，‘远航记’近期频繁与一伙活跃于外海、悬挂‘黑鲨旗’的船队接触，而这‘黑鲨旗’……极可能与袭击少主的‘黑鲨卫’同出一源，背后正是‘翻江鼠’郑隆！”
线索开始串联！林战眼中寒光一闪。郑隆的触角，果然伸到了金陵。
“但这只是其一。”苏婉清指尖移向图的另一侧，“更蹊跷的是，‘远航记’近半月来，与几位来自北地的皮货商过从甚密，这些皮货商看似寻常，但其资金往来，隐约指向都察院一位素以‘清流’自居的周御史。而码头眼线曾见，有疑似宫内内侍装扮的人，深夜登上一艘与‘远航记’货栈有关的南洋香料船。”
东南海商（陈氏\/郑隆）、北方清流（周御史）、宫廷内侍……这几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势力，通过一个“远航记”在金陵交汇，其图谋之深，令人心惊。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林战沉吟道，白居易的诗句恰如其分地描述了眼前的迷局，“表面线索纷繁复杂，但真正的关键，往往隐藏在最不起眼之处。我们不能被表象迷惑，需沉下心来，找到那‘浅草’下的马蹄印。”
他略一思忖，定下策略：“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不宜直接硬碰。既然我们‘林记’在金陵是正当商人，那便以商人的身份行事。婉清，安排一下，明日开始，我以巡视商务为名，公开露面。你要设法让我‘自然’地接触到与‘远航记’有间接关联的江南仕林、商界人物。”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引用苏轼的名句，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我们要学的，便是这西湖的‘淡妆浓抹’。表面上是风流雅集的商人、慕名而来的游客，与各方周旋，谈诗论画，品茗饮酒；暗地里，则要像西子般洞察人心，于不经意间，获取我们需要的信息。”
苏婉清心领神会：“婉清明白。金陵文风鼎盛，商会势力盘根错节。恰好三日后，江宁织造曹大人家有赏牡丹的雅集，邀请了不少本地名流和商界翘楚，‘远航记’的东家陈平也在受邀之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好！就去这牡丹雅集。”林战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林战便以“护国公府少主、林记东家”的身份，高调出现在金陵的视野中。他先是巡视了琉璃阁与酒坊，对经营赞许有加；又“偶遇”了几位与苏家交好的文坛名士，在秦淮画舫上品茗论道，其言谈举止，虽不刻意张扬，但偶尔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全然不似传闻中的纨绔，令不少原本心存轻视的文人刮目相看。消息很快在金陵的上层圈子传开：这位年轻的国公，并非简单人物。
三日后的曹府牡丹雅集，冠盖云集。曹家花园内，姚黄魏紫，争奇斗艳，仕女如云，宾客如织。林战在苏婉清的陪同下，一身月白长衫，举止从容，与一众官员、士绅、富商寒暄应酬，应对得体。他刻意保持着低调，多数时间只是倾听，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很快，他注意到了目标——那个与几位闽地口音商人聚在一处、面色精明、眼神闪烁的中年男子，正是“远航记”的东家陈平。林战并未急于接近，而是与曹织造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谈论起园中牡丹的品类与栽培之法，言语间提及一些新奇的花卉杂交理念，引得老翰林们连连称奇，自然也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包括陈平那探究的目光。
赏花间隙，曲水流觞。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络。一位与苏家素有往来的绸缎商李老板，借着酒意，坐到林战身旁，低声笑道：“林公子年少有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令人佩服啊。听说公子有意海贸？这海上风波险，可不是一般人能玩转的。”
林战举杯浅酌，淡然一笑：“李老板说笑了。林某初来乍到，只是有些好奇罢了。陆上生意尚需步步为营，海上之事，更是如雾里看花，不敢轻易涉足。倒是听闻闽浙一带的海商，如陈氏等，经验丰富，令人向往。”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陈平。
李老板顺着目光看去，压低声音：“陈氏？嘿，那水可深着呢。他们家那位陈平，最近可是风头劲，不仅海路走得顺，听说还搭上了北边京里贵人的线，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连曹大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呢。” 这话看似闲聊，却透露出关键信息：陈平与北方势力确有勾结，且已得到本地部分官员的认可或默许。
这时，陈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交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热情笑容：“这位想必就是京师来的林公子吧？久仰久仰！在下陈平，做些小本生意。公子琉璃玉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啊！”
“陈老板过奖了。”林战起身回礼，态度谦和，“金陵人杰地灵，商贾云集，林某是来学习的。陈老板纵横四海，才是真正令人钦佩。”
两人虚与委蛇，互相试探。陈平话语间，对海外风物、奇珍异宝如数家珍，显见其海贸经验丰富，但谈及具体航路、合作伙伴时，却语焉不详，滴水不漏。林战则始终扮演着一个对海贸有兴趣但谨慎的年轻商人，更多是倾听和请教。
雅集散去，林战与苏婉清回到琉璃阁密室。
“这个陈平，老辣谨慎，不是易与之辈。”林战总结道，“但他与北方有联系，且似乎在刻意结交本地官员，这是确凿的。李老板的话，也印证了我们的判断。”
苏婉清补充道：“今日雅集，我还注意到，陈平与曹织造的一位师爷私下交谈甚久，内容不明。而那位师爷，据查与转运使衙门关系密切。”
线索在一点点汇聚，虽然核心意图依旧模糊，但各方势力的轮廓已逐渐清晰。林战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轻声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似迷雾重重，但只要顺着线索走下去，总能找到突破口。接下来，我们要想办法，接近那个与陈平接触的师爷，或者……从‘远航记’的货物入手。”
江南的烟雨，温柔而缠绵，却掩盖着暗流汹涌。林战知道，他已然置身于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主动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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