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那独立于主院之外的奢华院落,听雪阁。
张清辞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四大侍女。
“退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是,小姐。”
春韶四人躬身应道,习惯地无声退至院外,忠诚地守卫着这片属于张清辞的绝对私域。
“砰。”
沉重的房门被关上,也将外面的一切喧嚣、算计、压力,彻底隔绝。
直到此刻,张清辞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
她并没有看向这间被布置得极尽精致华美的房间——紫檀木的雕花大床,苏州绣娘的双面屏风,官窑出的雨过天青瓷瓶,博古架上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
这些常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在她眼中,与路边的碎石并无区别。
她径直走到梳妆台前,那上面摆放着一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紫檀木首饰盒。
她没有去看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而是打开了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玉器,只有一方素白的绣帕。
绣帕已经很旧了,边缘有些毛糙,材质也只是普通的棉布。
上面绣着的图案更是稚嫩拙朴——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一只翅膀不太对称的蝴蝶,角落还用歪斜的针脚绣了一个小小的“辞”字。
张清辞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方绣帕,冰冷的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粗糙的针脚,原本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父亲,您让我当男孩子,可惜”,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生下来就是个女孩子啊!”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流回十多年前。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年仅五六岁的小清辞,偷偷躲在院子里那株最大的桂花树下。
她穿着粉嫩的襦裙,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样,对女红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她拿着从丫鬟那里软磨硬泡来的针线,笨拙地、一针一线地,在母亲李氏给她的一方素帕上,绣着自己最喜欢的小花和蝴蝶。
她绣得很专注,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宁静。
那一刻,她不是张家未来的继承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被一声暴怒的吼声彻底打破。
“你在干什么?!”
小清辞吓得一哆嗦,针尖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张承业不知何时站在面前,脸色铁青,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失望。
“谁让你做这些的?!”
张承业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绣帕,看也不看,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踏,“没出息的东西,这些都是下贱玩意儿,你是张家的嫡女,未来要继承家业的人,你要学的是算盘,是账本,是经商之道,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女红。”
小小的绣帕瞬间被泥土玷污,上面那朵她绣了许久的小花,在父亲的脚下扭曲、破碎。
小清辞愣住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因为手指的疼痛,而是因为心爱之物被毁的委屈和伤心。
“哭?!你还敢哭!”
张承业更加恼怒,指着她的鼻子,“把你的眼泪给我收回去,男孩子流血不流泪,从今天起,不准你再碰这些;给我记住,你张清辞,没有资格做女孩子,你要当男孩子,要当得起张家的门楣!”
你要当男孩子…
没有资格做女孩子…
这些话,如同最冰冷的枷锁,从那一刻起,便牢牢地铐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心里。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清冷和掌心那方粗糙的绣帕。
张清辞看着帕子上那只翅膀不对称的蝴蝶,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被强行塞进男儿躯壳里的无助小女孩。
她先是低低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绣帕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但很快,那啜泣声变了调。
她开始笑了起来,声音由低到高,由压抑到放纵,泪水却流得更凶。
半哭半笑,状若疯癫。
“呵呵”
“哈哈哈”
“呜呜”
她伏在梳妆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长发散乱,哪还有半分人前那掌控一切的模样。
她就像一个长期被压抑到极致,终于承受不住而崩溃的病人。
那些被强行剥离的少女天性,那些被扭曲的成长轨迹,那些无人可诉的压力与孤独,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男孩子”
“继承人”
“张家”
“呵呵,都是我的,谁也别想碰”,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眼神时而涣散,时而锐利。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变得偏执而骇人。
她紧紧攥着那方绣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恒”
她念着这个名字,冷冷笑道:“我的赘婿?”
“既然是我的赘婿,就算我一面未见,你也必须听我的。”
“谁允许你被赶走的?谁允许你脱离掌控的?”
“小小赘婿,还敢反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掌控。
“我的物品,我做主。”
“我的事情,必须由我安排。”
“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
“谁也不能!”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声。
她将那方绣帕死死按在心口,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扭曲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张清辞”这个女子本身的、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证明。
良久,房间内疯狂的气息渐渐平息。
张清辞重新直起身,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仔细地洗净脸上的泪痕。
她拿起玉梳,一丝不苟地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绾好,插上那根简单的玉簪。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时,里面映出的,又是那个冰冷而绝丽的张家大小姐,大景朝第一位女商人。
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比以往更加幽暗,更加空洞。
她打开房门,月光洒落在她清冷的身影上。
“春韶。”
“小姐。”文侍春韶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
“去查。”
张清辞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查陆恒现在何处,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是。”春韶躬身领命。
张清辞抬头望向夜空那轮冰冷的弦月,目光穿透重重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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