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叩门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沈墨轩盯着名帖上“潘季驯”三个字,心头警铃大作。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翰林,深夜密会,还点名王铁匠.......绝不是喝茶聊天那么简单!
“带路。”他压下翻腾的思绪,对仆役沉声道。
穿街过巷,来的却不是潘府,而是一处僻静茶楼的雅间。潘季驯独坐灯下,眉头拧成了疙瘩,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潘大人。”沈墨轩拱手。
潘季驯直接屏退左右,房门一关,立刻压低声音,单刀直入:“墨轩,王铁柱的事,老夫知道了。”
“学生正为此事焦心,束手无策。”
“你当然无策!”潘季驯语气罕见地急促,“你可知,王铁柱关在顺天府,但案子已经被南镇抚司插手了?!”
“南镇抚司?!”沈墨轩心头剧震。锦衣卫南镇抚司!一个普通铁匠的案子,何至于惊动这群煞神?
“没错!”潘季驯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表面理由是私铸军弩,形制像京营丢失的制式弩。但这里面水太深!顺天府尹那边漏出风声,说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要严办,而且……”他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暗示要攀扯你,说你曾找王铁柱定做过‘违禁之物’!”
一股冰寒瞬间从沈墨轩脚底窜到头顶!
果然来了!而且如此狠毒迅疾! 不仅要王铁柱的命,还要把他这个刚冒头的新贵一起拖进地狱!一旦“私通匠户,定制违禁”的嫌疑沾身,他之前所有努力和那点刚积攒的名声,将瞬间化为乌有!
“学生从未……”他本能辩解。
潘季驯抬手打断,眼神无奈:“老夫信你。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不需要铁证,只要把风声放出去,就够你喝一壶,引来的弹劾能淹死你!你如今在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出错!他们这是要在你翅膀没硬时,就把你彻底按死!”
沈墨轩沉默,指尖冰凉。他深吸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潘大人深夜相告,学生感激。不知可有良策?”
潘季驯摇头,皱纹里满是无力:“老夫一介清流,在南镇抚司和那些黑手面前,说不上话。告诉你,是让你心中有数,早做防备。眼下……你只能静观其变,千万别轻举妄动,授人以柄。或许……元辅那边……”
话未说尽,意思明了。如今能在这风暴中护住他,或看他值不值得护的,只有文渊阁里那位执掌乾坤的张居正了。
沈墨轩了然,起身深深一揖:“学生明白,谢大人警示。”
走出茶楼,夜风一吹,沈墨轩才惊觉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透,冰凉贴在皮肤上。危机如毒蛇,不仅露了牙,更已死死缠住了他!
回到简陋寓所,他辗转反侧,推演各种可能,但面对南镇抚司和未知黑手,他七品庶吉士的力量,渺小得可怜。除了等待张居正的“裁决”,似乎别无他法。这种命运被人拿捏的感觉,让他窒息。
……
随后几天,沈墨轩如履薄冰。翰林院里,窥探的目光更加放肆,窃窃私语如蚊蚋环绕,“弩机”、“违禁”、“南镇抚司”这些词,像冰针扎进耳朵。赵文华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溢出来。
流言,已烧遍京城!
就在沈墨轩快被这无形压力碾碎时,一道石破天惊的口谕,从内阁直传翰林院!
“陛下有旨,着庶吉士沈墨轩,即刻至文渊阁见驾!”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皇帝亲自召见一个庶吉士?多少年未有之事!联系他之前的御前问对和如今满城风雨,各种猜测、嫉妒、担忧的目光,瞬间聚焦!
沈墨轩心猛地一沉。是福是祸? 他强压翻腾的心绪,整理官袍,跟着传旨太监,再次走向那帝国权力核心......文渊阁。
文渊阁内,檀香袅袅,气氛压抑。隆庆皇帝依旧精神不济,半靠御座。张居正侍立一旁,面色沉静。令人意外的,司礼监掌印冯保也在,他眼帘低垂,如泥塑木雕,看不出情绪。
“臣,庶吉士沈墨轩,叩见陛下!”沈墨轩声音清晰。
“平身。”隆庆声音慵懒,转向张居正,“张先生,你说。”
“是,陛下。”张居正上前一步,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沈墨轩身上,锐利如刀,似要剖开血肉,直窥灵魂!
“沈墨轩,”张居正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心弦,“日前户部议事,你于钱粮开源,颇有见解。陛下与本部堂,皆觉你是可造之材。”
沈墨轩心凛,知道戏肉来了,躬身:“臣惶恐。”
“不必过谦。”张居正话锋陡然一转,如利剑出鞘!“既有才学,当为君分忧!今有一件棘手差事,关乎国计民生,朝廷体统,需干练果敢、通晓实务之人办理!陛下与本部堂议定,将此重任,交予你手!”
沈墨轩心跳骤停,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
张居正声音渐沉,带着压抑怒意:“京畿之地,有皇庄数座,本为供奉内廷。然近年来,其中永清皇庄管理混乱,庄头刘福安欺上瞒下,盘剥佃户,致其困苦,更历年欠缴钱粮累计高达万两!田亩册籍混乱,隐占、投献频发,已成顽疾!”
他目光扫过皇帝和冯保,最终钉回沈墨轩脸上:“陛下仁德,欲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使赋役均平。然,正人先正己!若皇庄自身污秽不堪,何以表率天下?故此,奏请陛下,遣专员往永清皇庄,彻查积弊,清丈田亩,追缴亏空,严惩不法!以正视听!”
隆庆皇帝摆了摆手:“准奏。张先生安排便是。”
张居正回身,目光如炬射向沈墨轩:“沈墨轩,陛下钦点,着你为 ‘清查皇庄特使’ ,即日前往永清皇庄,全权处理一应事宜!望你不负圣恩,勇于任事,厘清奸弊,解民倒悬!”
这道任命,真如九天惊雷,在沈墨轩脑中炸响!
让他一个无根基、正被“私造军械”流言缠身的七品庶吉士,去查皇庄?谁不知皇庄是烫手山芋,吃人虎口?里面牵扯皇室颜面、内廷宦官利益(皇庄收入多归内帑),还有依附的勋贵、官僚!那刘福安若无通天背景,岂敢如此嚣张,积欠万两?
前有南镇抚司构陷的利刺,后有皇庄错综复杂的泥潭。这差事,办好了是分内事,未必有赏;办不好,或动了不该动的利益链,立刻粉身碎骨!这分明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然而,电光石火间,沈墨轩已明了张居正深意。这是九死一生的考验,亦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遇!若他能在绝境中杀出血路,不仅能凭实绩彻底粉碎流言,更能向张居正和满朝文武证明,他沈墨轩绝非池中之物!而且,冯保的默许,是否意味着宫内也乐见整顿内帑?其中关窍,微妙而凶险。
风险与机遇,皆达极致!
他没有丝毫犹豫,深吸气,仿佛将殿内凝重空气与自身气血压入丹田,旋即撩袍跪地,声音清晰、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掷地有声:
“臣,沈墨轩,领旨!定当竭尽全力,厘清积弊,以报陛下天恩,不负元辅期许!”
这一刻,他不再只是漩涡中挣扎的微末小官。他主动接过了这柄能伤敌亦能伤己的双刃剑,义无反顾踏入了帝国最深沉、最凶险的权力博弈场!
……
消息传出,如冷水滴入滚油,朝野瞬间炸锅!
“什么?让沈墨轩查永清皇庄?张江陵疯了?”
“那沈墨轩自身难保,南镇抚司那边……”
“嘘!慎言!不过这步棋,险到极致!永清庄刘福安,可是跟宫里大珰沾亲带故!”
“岂止宫里,跟寿宁侯府也走得近!”
“沈墨轩有去无回喽。年轻人,锋芒太露,终非福气。”
“元辅此举,意在敲山震虎,也为清丈田亩试水。只是沈墨轩,成了过河卒子,能否活到对岸,看他造化。”
翰林院内,赵文华听到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几乎大笑出声!
“哈哈哈!沈墨轩!让你狂!让你出头!永清皇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刘福安也是他能动的?我看他这次怎么死!”他对着心腹,满脸得意恶毒,“吩咐下去,咱们的人机灵点,该给沈特使 ‘锦上添花’ 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他仿佛已看到沈墨轩身败名裂,在诏狱哀嚎的惨状!
此刻沈墨轩已回寓所。宣旨太监刚走,他这简陋小院,瞬间被推到了整个京城目光的风口浪尖!
他静坐桌前,摊开京畿地图,目光沉凝落在永清县。
王铁柱冤案未清,南镇抚司利剑悬顶,如今又加步步惊心的皇庄之行。
前路,遍布荆棘,杀机四伏!
然而,他眼中非但无惧,反而燃起炽烈近乎疯狂的火焰!
这是一场绝杀之局,亦是将所有黑手连同背后魑魅魍魉,一并斩断的契机!
他提笔蘸墨,梳理思绪。皇庄积弊,核心无非账目、田亩、人事。庄头刘福安是关键,其关系网必须摸清。被盘剥的佃户,是突破口,亦是他必须争取的力量……
正当他凝神推演时,窗外猝然传来极轻的“嗒”声,像石子落土。
沈墨轩心神一凛,悄然起身,反手握住桌边锋利裁纸刀,缓步移至窗边,透过缝隙窥视。
月色清冷,院中空寂,唯有枯叶在夜风打旋。
然而,在他房门外的石阶下,赫然多了一个小小的、用灰褐色油布紧裹的物件!
他屏息倾听半晌,确认无动静,这才猛地拉开门,身形一闪,迅速捞起油布包,退回屋内栓死门闩。
回到灯下,他小心打开油布。里面没有字条,只有一块半旧红褐色木牌,质地坚硬,触手冰凉。木牌一面刻着模糊图案......一座陡峭山峰,山下环绕蜿蜒水波纹。而木牌边缘,竟沾染着几点已然干涸发黑、触目惊心的……血迹!
沈墨轩盯着这块散发不祥气息的木牌,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
这又是什么?
是幕后黑手的死亡警告?是知情者用命换来的线索?还是……更深沉诡异的陷阱?
皇庄之行未启,这潭浑水下的暗流,远比他想象的更汹涌、幽深!他将木牌紧攥掌心,那冰冷触感与隐约血腥,无声宣告......
从他跪地领旨那刻起,一场不见硝烟却更惨烈的战斗,已拉开血腥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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