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请求觐见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表面上的)的湖面,在暗流汹涌的朝堂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权倾内外的“内相”,绝不会坐以待毙。在张保倒台、秘密据点被端、明显不利于他的证据接连出现后,他的这次主动求见,必然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反击。
乾清宫西暖阁的气氛,比上一次沈墨轩面圣时更加凝重。万历皇帝坐在御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张居正站在下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地毯上的纹路。
冯保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极致地位和恩宠的猩红蟒袍,但脸色似乎比平日更加苍白一些,脚步也略显虚浮,仿佛真的大病初愈。他来到御前,并未像往常一样只是躬身,而是缓缓地、郑重地跪拜下去。
“老奴冯保,叩见皇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
“冯大伴抱恙在身,就不必多礼了,起来说话吧。”万历皇帝抬了抬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皇爷体恤。”冯保谢恩后,却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和决绝,“老奴今日冒死求见,是有一事,关乎皇家颜面、朝廷纲常,更是关乎皇爷您的圣誉,不得不奏!”
皇帝和张居正的眼神都微微一凝。
“哦?何事如此严重?大伴且说来。”皇帝身体微微前倾。
冯保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皇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老奴……老奴御下无方,竟让张保那狼心狗肺之徒,借着采办宫中用度、为两宫皇太后和皇爷您搜罗奇珍的由头,在外横行不法,贪墨敛财,更是……更是胆大包天,打着‘千岁爷’的旗号,行中饱私囊之实!老奴未能及早察觉,酿成如此大祸,罪该万死!请皇爷重重治老奴失察之罪!”
他这一番话,以退为进,抢先认罪,但巧妙地将张保的罪行与“为宫廷采办”、“为太后皇帝搜罗”挂钩,并将“千岁爷”的帽子直接扣死在了张保“假冒名号”上!把自己和宫中的贵人们彻底摘了出来,变成了被蒙蔽的受害者!
万历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张居正依旧沉默。
冯保继续哭诉,演技精湛:“皇爷明鉴!宫中用度,尤其是两宫皇太后和皇爷您的喜好,下面的人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打听、迎合。张保便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以采办为名,四处搜刮,所得之物,好的便说是‘千岁爷’所喜,送入宫中以博青睐,次等的便暗中变卖,贪墨银两!那批所谓的‘奇石异木’,老奴后来才得知,其中大部分,确实被他以次充好,暗中处理了!只有极小部分,他谎称是民间‘敬献’,混入了宫中库房!老奴已责令彻底清查宫内库藏,凡与此獠有关之物,一律清出!绝不让此等污秽之物,玷污宫闱!”
他这番话,几乎将沈墨轩和张居正辛苦查到的线索全部推翻!将一起内外勾结、侵吞国帑的大案,扭曲成了一个内廷太监假借采办之名、贪污受贿的个人案件!而且巧妙地利用了“宫中采办”这面大旗,让人难以深究。
“至于那沈御史所奏,张保派人截杀之事,”冯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愤慨”,“更是无稽之谈!张保纵然胆大包天,又岂敢公然截杀朝廷命官?此事,依老奴看,或许是皇庄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宵小,或是张保在外结交的亡命之徒,听闻事情败露,欲杀沈御史泄愤或灭口,与张保是否直接指使,尚需确凿证据!岂能因沈御史一面之词,便定其死罪?都察院风闻奏事,也需核实才是啊!”
他开始反击,质疑沈墨轩证据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尤其针对“截杀”这一难以找到直接人证的关键指控。
“还有,”冯保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高举过头,“老奴近日清查张保经手事务,发现其不仅贪墨,更可能受人指使,构陷忠良!这是老奴查到的,张保与都察院某些御史暗中往来的记录!其中……便涉及沈墨轩沈御史的座师,以及一些与张阁老过往甚密的官员!老奴怀疑,此次皇庄之事,是否有人借题发挥,欲掀起大狱,排除异己?!”
他竟然反手掏出了一份所谓的“证据”,直指张居正一派的官员,暗示沈墨轩查案是党同伐异,是政治斗争的工具!
这一手反击,极其狠辣凌厉!不仅彻底搅浑了水,还将火烧到了张居正的身上!
暖阁内,瞬间死寂!
万历皇帝看着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却言辞犀利的冯保,又看看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已锐利如刀的张居正,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和矛盾的神情。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一边是证据确凿的贪腐,一边是冯保声泪俱下的辩解和反指控,还有那隐隐牵涉到朝堂党争的阴影……
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冯公公此言,是怀疑本阁指使沈御史诬告张保了?还是怀疑陛下会被臣等蒙蔽?朝廷法度,三司会审,自有公断!张保罪证,账册、书信、人证,链条清晰,岂是几句‘失察’、‘假冒’便能轻轻揭过?至于构陷忠良之说,更是荒谬!冯公公若有实证,不妨拿出,交由陛下圣裁!若无实证,便是污蔑朝廷重臣,该当何罪?!”
他的反击同样强硬,直接点出冯保是在混淆视听,污蔑构陷。
冯保伏地不起,只是痛哭:“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将查到的疑点奏报皇爷!一切但凭皇爷圣裁!老奴绝无半点私心,只求皇爷廓清迷雾,肃清朝纲!”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抛回给了皇帝。
万历皇帝看着眼前这两位重臣,一位是外廷首辅,托孤重臣,掌控着庞大的文官体系;一位是内廷掌印,自幼陪伴,掌管着宫廷事务和批红大权。两人如同帝国的两根支柱,此刻却势同水火。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压力。他既想借此机会打击冯保,伸张皇权,又担心彻底扳倒冯保会导致内廷失控,被文官集团完全架空。更担心那所谓的“党争”会彻底撕裂朝堂。
沉默了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此事……牵连甚广,疑点颇多。张保罪孽深重,不容宽宥,着有司继续严加追捕,务必缉拿归案!其贪墨之赃款,尽力追缴。涉案一应人等,由三司继续审讯,务必水落石出!”
他避重就轻,没有对冯保的反指控做出回应,也没有对那批“奇石异木”的最终去向和“千岁爷”之事做出定论,只是强调追捕张保和追赃。
“至于冯大伴……”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冯保,沉吟片刻,“你御下不严,确有失察之过。罚俸一年,以示惩戒。今后当严格约束内官,绝不可再出此等败类!”
“老奴……谢皇爷隆恩!老奴定当谨记圣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冯保重重磕头,声音中带着“感激”和“如释重负”。
“张先生,”皇帝又看向张居正,“此案由你继续督办,务必依法秉公处理。”
“臣,遵旨。”张居正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喜怒。
一场看似即将到来的终极风暴,就在皇帝这和稀泥般的处置中,暂时缓和了下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矛盾并未解决,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
沈墨轩很快得知了宫中的结果。他站在院中,看着紫禁城的方向,久久沉默。
赵虎愤愤不平:“大人!陛下这……这分明是各打五十大板!冯保那老狐狸就这么轻易脱身了?”
沈墨轩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虎子,政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冯保经营内廷数十年,根深蒂固,岂是那么容易扳倒的?此次能斩断他一条最重要的臂膀张保,将其势力重创,逼得他自罚俸禄,亲自下场辩解,已是难得的胜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且,经过此事,陛下心中对冯保的信任,必然已出现裂痕。种子已经种下,只待时机发芽。我们的路,还很长。”
他转身看向屋内桌案上那些新发现的、关于“奇石异木”清单的证据副本。虽然此次未能一举竟全功,但这些铁证,只要握在手中,就如同悬在冯保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收拾一下,虎子。”沈墨轩说道,“我们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该回都察院了。斗争,从明面转入了更深的水下,但我们……不能停。”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投向远方。登闻鼓的余音似乎仍在耳边回响,那二十廷杖的痛楚提醒着他最初的决心。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他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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