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在河道上平稳行驶,林威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船工的吆喝声、水流的哗哗声、偶尔传来的鸟鸣,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他判断时间和外界情况的依据。
第一天相安无事。李大海在傍晚送来了食物和水,简单交代了几句:“管事今天查了两次货舱,但没仔细看。你运气好。”
林威接过干硬的饼子和咸菜,就着水慢慢吃。货舱里闷热潮湿,他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痒,这是愈合的迹象,但也让人难受。
“李大哥,还有几天到京城?”
“顺利的话四天。”李大海压低声音,“但我听说前面河道有一段在修闸,可能会耽搁半天。”
“修闸?那会有官兵上来检查吗?”
“一般不会,但不好说。”李大海顿了顿,“最近漕帮和官府的关系有点紧张,听说是在查什么走私案。你机灵点,万一有人来查舱,千万别出声。”
李大海离开后,林威在黑暗中默默咀嚼着饼子。四天,只要再坚持四天。
第二天中午,货舱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比平时多了很多人。
林威心头一紧,屏住呼吸。
“都仔细点!每袋盐都要过秤!”一个陌生的声音喊道,听起来像是管事的上级。
“刘总管,这批盐出发前不是已经验过了吗?”这是李大海的声音。
“上面新下的命令,所有北上的货船都要重新核查。”那个叫刘总管的人不耐烦地说,“少废话,赶紧干活!”
接着是麻袋拖动和秤砣碰撞的声音。林威缩在货堆深处,一动不敢动。他能听见脚步声在货舱里来回走动,最近的时候距离他藏身的地方只有几步远。
“这堆货怎么回事?怎么堆得这么乱?”刘总管问。
“哦,那是备用的压舱盐,不怎么动,就堆得随意了点。”李大海回答得很自然。
“打开看看。”
林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短刀,准备一旦被发现就拼死一搏。
麻袋被拖动的声音响起,但幸运的是,刘总管检查的是另一侧。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远,刘总管似乎离开了货舱。
林威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傍晚李大海来送饭时,脸色不太好看:“今天好险。那个刘总管是漕帮安插在官盐运输里的人,肯定是赵千山打了招呼,查得特别细。”
“他发现什么了吗?”
“暂时没有,但他说明天还要查,而且要把所有货重新码放。”李大海皱眉,“你藏的地方恐怕保不住了。”
林威心头一沉:“那怎么办?”
李大海思索片刻:“只有一个办法——你扮成船工。船上有十二个船工,多一个少一个,刘总管那种人根本记不清。但问题是,你得真的干活,而且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我能干活。”林威立刻说,“在漕帮做过几个月搬运工,船上这些活计大同小异。”
“那行,明天一早我来叫你。”李大海说,“记住,少说话,低着头,别人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远房表弟,临时来帮忙的。”
“我记住了。”
李大海离开后,林威在黑暗中整理思绪。扮成船工虽然冒险,但总比躲在货舱里等着被发现强。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致命。
第三天清晨,货舱门打开,李大海走了进来:“换上这个。”
他扔给林威一套船工的衣服,和林威身上穿的差不多,但更破旧,沾着盐渍和汗渍。林威快速换上,跟着李大海走出货舱。
清晨的河面上飘着薄雾,阳光透过雾气洒下来,有些刺眼。林威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情况。
“顺风号”是一艘标准的货船,甲板宽敞,堆着一些杂物。七八个船工正在忙碌,有的在擦拭甲板,有的在检查缆绳。看见李大海带着林威出来,有人抬头看了一眼,但没多问。
“这是李林,我表弟,临时来帮忙的。”李大海简单介绍,“小林,你跟着老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船工走过来,上下打量林威:“多大了?”
“十八。”林威低着头回答。
“瘦了点,不过看着还算结实。”老吴点点头,“会干活吗?”
“在码头上做过搬运工。”
“那行,今天你跟我一起检查货舱。刘总管交代了,要把所有盐袋重新码放。”
林威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好的,吴叔。”
一上午的时间,林威跟着老吴和其他几个船工在货舱里忙碌。活计很重,一百斤一袋的官盐要搬动、重新堆码,没多久林威就累得浑身是汗,肋部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咬牙坚持着,动作虽然不算快,但很稳,没出什么差错。老吴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但眼神柔和了些。
中午吃饭时,船工们围坐在甲板上,就着咸菜啃饼子。林威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听其他人聊天。
“听说没,漕帮最近出大事了。”一个年轻船工神秘兮兮地说。
“能出什么事?赵千山那老狐狸,把漕帮经营得铁桶一样。”
“具体不清楚,但听说跟一本账册有关,好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记录。赵千山正派人到处找呢,悬赏这个数!”年轻船工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五千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林威低下头,握紧了手里的饼子。
“乖乖,五千两,够咱们干一辈子了。”老吴咂咂嘴,“不过这种钱,有命拿没命花。赵千山的事,谁掺和谁倒霉。”
“吴叔说得对。”李大海接口,“咱们跑船的,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话题很快转到别的上面,但林威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五千两悬赏,赵千山这是真下了血本。他现在在船上,相对安全,但到了京城呢?赵千山在京城肯定也有势力。
下午继续干活时,林威更加小心了。他仔细观察每一个船工,试图分辨哪些人可能有问题。但大家都普普通通,干活,聊天,抱怨工钱少,看不出什么异常。
傍晚,货船在一处码头停靠补充给养。刘总管带着两个手下下船,说是去办点事。李大海趁着这个机会,把林威叫到一边。
“晚上别睡货舱了,跟其他船工一起睡通铺。人多反而安全,刘总管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查你。”
“可是我的东西还在货舱里...”
“晚点我去帮你拿。”李大海压低声音,“记住,睡觉时脸朝墙,别让人看清你的长相。有人问你话,就装睡或者简单应付。”
林威点头。他明白李大海的意思——混在人群里,反而最不起眼。
夜幕降临,船工们陆续回到休息舱。这是个狭窄的舱室,两边是通铺,中间一条过道,要侧身才能通过。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河水的腥味。
林威找了个靠墙的角落躺下,脸朝里。船工们累了一天,很快响起鼾声。林威却睡不着,他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手始终放在短刀附近。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轻轻响了一声。林威浑身一紧,从眼缝里看去,只见一个人影悄悄走了进来,不是船工,看身形像是刘总管的一个手下。
那人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光线很暗,挨个查看睡着的船工。林威的心跳如鼓,他尽量让呼吸平稳,装成熟睡的样子。
灯光照到他脸上时,停了几秒。林威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他强迫自己保持放松,甚至轻轻打起了鼾。
过了一会儿,灯光移开,那人继续检查其他人。全部看完后,他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舱门。
林威这才松了口气,背后全是冷汗。看来刘总管果然起了疑心,今晚的检查就是证明。幸好李大海让他睡通铺,如果还躲在货舱,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后半夜,林威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漕帮船上,赵四哥和鬼叔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李林!起来了!”
林威猛地惊醒,是老吴的声音。天已经亮了,船工们陆续起床。
“发什么呆?赶紧的,今天活多。”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威连忙起身,跟着其他人去甲板干活。清晨的河面上飘着晨雾,能见度不高。货船缓缓起航,继续北上。
一上午平安无事。中午时分,货船经过一处河道狭窄处,水流变得湍急。船工们都在甲板上忙碌,林威跟着老吴检查缆绳。
突然,前方出现一艘小船,逆水而行,速度很慢。小船上有三个人,穿着普通的渔民衣服,但林威一眼就看出不对劲......那三个人太壮实了,而且眼神一直在往货船上瞟。
“那船怎么回事?”老吴也注意到了,“这种水流还逆水行舟,不要命了?”
李大海从舵室走出来,盯着那艘小船看了一会儿,脸色微变:“所有人注意,回舱里去。”
“怎么了,李二副?”
“那船不对劲。”李大海压低声音,“我跑船二十年,没见过渔民在这种水域逆水行舟的。而且你们看,那三个人腰里鼓鼓的,像是别着家伙。”
船工们顿时紧张起来。这时,那小船突然转向,朝着货船靠了过来。
“顺风号的弟兄,行个方便!”小船上的人喊道,“我们船坏了,想借点工具!”
李大海站在船头,沉声回应:“我们这是货船,没有修船的工具。你们往南走五里,有个码头,那里有修船铺。”
“帮帮忙吧,实在撑不住了!”小船继续靠近,距离货船只有十几丈远。
林威的心提了起来。他认出那三个人中有一个很面熟,虽然换了衣服,但分明是那天在野狐岭围攻他们的山贼之一!
是赵千山的人!他们追上来了!
“准备家伙!”李大海厉喝一声,船工们纷纷拿起手边的工具......铁钩、船桨、缆绳,都是简陋的武器,但总比空手强。
林威也握紧了短刀,躲在其他船工身后。他现在不能暴露,一旦被认出,整艘船的人都会遭殃。
小船终于靠上了货船,那三个人抛出钩索,钩住了货船的船舷。李大海正要让人砍断钩索,刘总管从舱里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刘总管皱眉。
“刘总管,那船说要借工具,我看他们不像好人。”李大海说。
刘总管走到船边,看了小船一眼,突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黑风寨的兄弟。怎么,改行打渔了?”
小船上的人一愣,随即也笑了:“刘总管好眼力。实不相瞒,我们奉命追一个人,怀疑他藏在你们船上。”
“哦?追谁?”
“一个叫林威的小子,漕帮的要犯。”
刘总管摸了摸下巴:“林威?没听说过。我们这是官盐船,闲杂人等上不了船。几位请回吧。”
“刘总管,行个方便。”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上货船,“让我们搜一搜,搜不到人我们立刻走。要是搜到了...赵长老另有重谢。”
刘总管捡起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足足有十两。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大海急了:“刘总管,这不合规矩!官盐船怎么能让外人搜?”
“你闭嘴。”刘总管冷冷地说,然后对小船喊,“上来吧,不过动作快点,别耽误我们行程。”
那三人顺着钩索爬上了货船。林威低下头,混在船工中间,心脏狂跳。他现在离那三人只有几丈远,一旦被认出来...
“所有人都站到甲板中央!”刘总管命令。
船工们不情愿地聚拢过来。林威站在人群后排,尽量缩着身子。
那三个人开始挨个检查船工。他们看得很仔细,每个人的脸都要盯着看几秒。林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的汗把刀柄都浸湿了。
轮到林威时,他低着头,不敢与那人对视。
“抬头。”那人命令。
林威缓缓抬起头,但眼睛看着地面。那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林威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然后是慢慢扩散的震惊——他认出来了!
就在那人要开口的瞬间,李大海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推开那人:“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李二副,你...”
“我什么我!”李大海挡在林威身前,“这是我表弟,第一次跑船,胆小。你们吓着他了!”
那人盯着李大海,又看看林威,突然笑了:“李二副,你这表弟...长得挺面熟啊。”
空气瞬间凝固。
林威握紧了刀,准备拼命。李大海的手也悄悄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就在这时,老吴突然开口:“面熟?那当然面熟了!小林长得像他娘,他娘年轻时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多少人都惦记呢!”
这话说得突兀,那三个人都愣住了。老吴接着又说:“几位好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这些跑船的,风吹日晒,长得都差不多。”
刘总管也走过来打圆场:“行了行了,搜也搜了,看也看了,没人就赶紧走吧。我们还得赶路。”
那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领头的那人盯着林威又看了几秒,终于点点头:“可能真是认错了。打扰了,刘总管。”
他们顺着钩索回到小船上,解开钩索,顺水而下,很快就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货船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刘总管看了林威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船舱。李大海拍了拍林威的肩膀,低声道:“好险。”
老吴凑过来,小声说:“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三个人看你的眼神不对。”
林威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大海替他解围:“吴叔,你就别问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老吴看了看两人,叹了口气:“行,我不问。但你们小心点,刘总管那个人...贪财。”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威听懂了。刘总管刚才收了黑风寨的银子,虽然这次放过了他们,但难保不会有下次。
果然,傍晚时分,刘总管把李大海叫进了船舱。林威在甲板上假装干活,其实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李大海脸色阴沉地走出来,找到林威:“跟我来。”
两人走到船尾僻静处,李大海压低声音:“刘总管起疑心了。他问我你到底是谁,我说你是我远房表弟,但他不信。”
“那怎么办?”
“他说,明天船到‘老鹰嘴’,那里有个检查站,所有北上的船都要停靠检查。”李大海脸色难看,“他暗示我,如果不想惹麻烦,最好在到老鹰嘴之前让你下船。”
林威心头一沉。老鹰嘴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那里有官兵驻守,检查很严。如果刘总管在那里告发他,他插翅难飞。
“离老鹰嘴还有多远?”
“按现在的速度,明天中午能到。”李大海说,“但今晚船会在‘野猪湾’停靠过夜,那里是个荒滩,没人。如果你要下船,这是唯一的机会。”
林威沉默。下船意味着要重新走陆路,而且是在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留在船上,到了老鹰嘴也是死路一条。
“我下船。”林威咬牙说。
“你想好了?这一带很荒,有狼,还有土匪。”
“想好了。留在船上死路一条,下船还有一线生机。”
李大海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那今晚我帮你。野猪湾我熟,那里有个废弃的猎人小屋,你可以暂时落脚。等天亮后,沿着河往北走,大概三十里有个小村子,你可以在那儿找车去京城。”
“李大哥,多谢。”
“别说这些。”李大海叹口气,“我只希望你平安到京城,别让雷猛他们白死。”
夜幕降临,货船缓缓驶入野猪湾。这里是一处河湾,水面平静,两岸是茂密的树林。货船抛锚停泊,船工们准备休息。
子时左右,李大海悄悄找到林威,递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些干粮、水,还有火折子。记住,沿着河往北走,别进林子太深。”
“我记住了。”
两人来到船尾,李大海放下一条小舢板。林威顺着绳梯爬下去,坐上舢板。
“保重。”李大海割断缆绳。
小舢板顺水漂向岸边。林威回头看了一眼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防风灯在夜色中微微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船桨,朝着黑暗的河岸划去。
新的逃亡,开始了。
喜欢大明新政1582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大明新政1582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