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风,真的起来了。
起初,那只是拂过干裂大地的燥热微风,卷起细碎的尘土,带着一股土地被烤焦的、令人绝望的气息。王崇山立于漳河岸边的高坡之上,看着那条因久旱而变得瘦骨嶙峋的河道,脸上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刚刚送走了回信的信使,那封充满了“仁慈”与“教诲”的信,此刻想必已摆在了那位年轻元帅的案头。他能想象得到,对方在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何等的气急败坏,又是何等的无计可施。
在他看来,这风,便是人心,是天理。是他王氏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煌煌大势。
然而,不过半日之后,这风,变了。
它变得湿润,带着一股遥远水汽的腥甜。天际线的尽头,不知何时已积蓄起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沉甸甸地向着这片久旱的土地压来。
第一滴雨,落下了。
它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王崇山脚下那块龟裂如蛛网的土地上,瞬间被那饥渴的缝隙吞噬,只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终,那零星的雨点汇成细密的雨丝,又在须臾之间,化作瓢泼而下的大雨。
“下雨了!下雨了!”
“老天爷开眼了!是甘霖!是天降甘霖啊!”
河堤之上,那些奉命在此结寨、阻拦工程的冀州百姓,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们冲出简陋的窝棚,仰起那一张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任由那冰凉的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身体,洗去连日来的燥热与尘土。他们又笑又跳,将手中的农具抛向天空,如同在庆祝一场最盛大的节日。
就连那些王氏的族老,此刻也抚着胡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族长,您看,”一名族老走到王崇山身边,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与崇拜,“我等在此阻拦那伤天害理的‘铁妖’,上天便立刻降下甘霖以示嘉奖。这,便是天理昭彰,人心所向啊!”
王崇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伸出那只枯瘦的手,任由雨水落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那份智珠在握的自信愈发膨胀。他仿佛看到,这雨水不仅在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更在洗刷着那位年轻元帅带给这片土地的“污秽”。
这,是上天对他王崇山、对他所守护的“道统”的最高肯定。
然而,这雨,下得太久了。
起初的喜悦,很快便被一丝不安所取代。这场本应是润物无声的甘霖,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化作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天与地之间,仿佛被一道无穷无尽的灰色雨幕彻底连接。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落,将地面敲击出无数细密的水坑,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远处的景物早已模糊不清,耳边只剩下“哗啦啦”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巨大雨声。
一天,两天,三天。
整整三日三夜,那厚重的云层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雨势时大时小,却从未停歇。漳河的水位,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疯狂暴涨。
那条原本瘦骨嶙峋的“小溪”,此刻已彻底化作了一头脱缰的、咆哮的黄色巨龙。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与断裂的树枝,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撞击着那本就不甚坚固的土石河堤,发出“砰、砰”的沉闷巨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味和泥土被彻底浸泡后的潮湿气息,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最初的欢呼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族长!南岸的河堤快撑不住了!”一名浑身是泥的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上高坡,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王崇山的面色,早已没了三日前的那份从容。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愿承认的烦躁。
“慌什么!”他厉声呵斥,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召集所有人手!沙袋、木桩,都给我用上!我王氏屹立冀州五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场大雨,还能翻了天不成?!”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数千名王氏族人与佃户,在族老的呼喝与管事的鞭策下,冲入了那片早已泥泞不堪的河堤。他们用最传统的方式,进行着一场看似悲壮、实则无比徒劳的抗争。
他们在冰冷的泥浆中挣扎,被瓢泼的雨水浇得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他们肩扛着沉重的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湿滑的堤坝上,不时有人脚下一滑,连人带沙袋一同滚入浑浊的激流之中,瞬间便消失无踪。他们口中喊着嘶哑的、不成调的号子,那声音很快便被更为巨大的、洪水的咆哮声彻底吞没。
王崇山拄着他那根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紫檀木拐杖,静静地立于雨幕之中。他看着自己的子民用最原始的人力,去对抗那无穷无尽的、毁天灭地的天威。
然而,在滔天的洪水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夜色降临,暴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黑得如同泼翻的浓墨,不见一丝星月之光。只有远处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才能短暂地照亮那片如同地狱般的修罗场。
子夜时分。
高潮,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时刻,以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悍然降临。
毫无征兆地,一声仿佛大地都被活活撕裂的、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从漳河南岸最关键的一段河堤处轰然炸响!
“轰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彻底凝固。
王崇山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击中了胸口。他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手中那根须臾不离的紫檀木拐杖,“啪嗒”一声脱手而出,无力地掉入脚下的泥水之中。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下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漳河南岸那段被数千人日夜守护的河堤,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宽达数十丈的、狰狞可怖的巨大缺口。
滔天的洪水,如同一头被囚禁了万年的远古巨兽,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枷锁。它咆哮着,翻滚着,以一种无可阻挡的、碾碎一切的姿态,从那巨大的缺口中疯狂涌出,涌向了下游那片广袤无垠的平原与村庄!
“决堤了!”
“水来了!”
“快跑啊——!”
“救命——!”
短暂的死寂之后,河堤之上,爆发出了一阵阵凄厉到极点的、充满了绝望的哭喊与尖叫。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冀州南部,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无数个村庄,在睡梦之中,被那狂暴的洪流瞬间淹没、吞噬。无数的百姓,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连同他们那脆弱的土坯房,一同化作了浊浪中的泡影。
哀嚎声、哭喊声、牛羊的悲鸣声与洪水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末日的悲歌。
王崇山浑身湿透地站在那处高地之上,整个人呆若木鸡。
他呆呆地看着下方那片被洪水彻底吞噬的、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家园。看着那些在浊浪中挣扎、沉浮、最终消失不见的、他视若蝼蚁却又赖以为生的子民。
他那张一向自负、一向充满了“天理在我”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这一刻彻底褪尽。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无力感,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所谓的“天理人心”,在真正的“天威”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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