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宝石的光芒彻底熄灭，院长室内重新被柔和的魔法灯光填满。
结束远程通讯，约瑟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脱力了似的重重地瘫坐在宽大的院长椅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皮革椅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面对伊琳娜那种级别的“纯粹”，再高的武力、再深的智谋都显得苍白无力。
长时间的沉默笼罩着房间，半晌，约瑟夫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洞察世事的眼眸中，此刻却充满了对某个种族本质的深深困惑。
“尤利西斯啊，有时候我真的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精灵这玩意是谁研究的呢？”
“有些聪明狡诈的跟深渊里的魅魔一样，心思九曲十八弯，挖个坑能埋一座城。你知道凯瑟琳家的那个半精灵崽子吧？就那个叫莉莉安的小混蛋，今年刚十六岁，毛都没长齐呢就能把我老妹儿拐跑咯。把凯瑟琳钓得跟咬钩的翘嘴似的！要星星不给月亮。”
“可有些蠢蛋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沉痛，“蠢得像是史莱姆似的！还是最低级、最原始、只会凭本能蠕动的那种！就比如伊琳娜……傻不啦叽的。被人卖了还兴高采烈地帮人数钱，数完了还问‘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借点’！
尤利西斯（分身）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平衡？极致的狡诈需要极致的愚蠢来中和？”
——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很扯。
约瑟夫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椅子里，“现在精灵和半精灵之间的冲突到什么程度了？尤利西斯，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点，但不多，具体的你问我做什么，我只是个搞魔导技术和教学工作的法师，又不是情报头子。你该去问塞纳德，咱们的皇帝陛下。御前会议和情报部门可不是吃干饭的。”
看到约瑟夫一副“我就想先听听你知道的”表情，尤利西斯（分身）才慢悠悠地补充道：
“自步入夏月以来，精灵和半精灵之间在表面上的矛盾日渐缓和了——这倒不是因为半精灵大发慈悲或者被说服妥协了，而是因为他们要进行夏季的农作。抢收抢种，时节不等人。麦子收获之后还要紧锣密鼓地种植玉米还有其他作物，田间地头忙得脚不沾地。”
他摊了摊手，“所以实在顾不上和精灵们持续地搞游行、罢工、静坐抗议下去。生存的压力暂时压倒了争取权益的诉求。”
半精灵虽然也拥有一半的精灵血脉，继承了部分对自然的亲和力，但是并未拥有精灵那样纯靠食用水果、浆果、花蜜等森林丰饶产物就能完美生存的能力。
他们的消化系统更偏向人族，需要摄入和人类一样的主粮如麦子、玉米才能维持充沛体力，尤其是在高强度劳作时；同时也要补充一定的肉类，不能像大多数传统派精灵那样清心寡欲、完全不沾荤腥。
这是生理结构决定的差异。
“但是半精灵也已经在春末夏初的抗议高潮期明确宣布了，将拒绝继续为精灵族提供任何形式的劳务服务。他们全面撤出了在王庭核心区域及精灵贵族领地上的那些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合同工’岗位，从照顾魔法植物、驯养森林动物，到庄园杂役、甚至是某些作坊的低级工匠。”
“除了那些早已宣誓效忠、军籍在册的在精灵护卫军中的士兵。这部分人牵扯到军队体系和忠诚誓言，暂时没有大规模脱离。也就是说，现在精灵们需要自己撸起袖子，放下高贵的架子，去照顾那些娇贵的魔法植物、去伺候那些脾气古怪的动物‘朋友’了。这可是个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
约瑟夫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挑了挑眉毛，
“长生种最大的弊病，在这个时候就赤裸裸地显现了出来。悠长的生命并非全是恩赐。过低的生育率导致了他们的人口结构如同凝固的琥珀，根本没有足够的新生代人手来从事基础的、繁重的社会生产。年轻人太少，而‘老人’太多。”
“几十年里，他们早就适应了依赖半精灵来做那些他们眼中‘肮脏’、‘低贱’的累活，”约瑟夫分析道，“现在这种依赖一夜之间被抽走，整个精灵森国的日常运转必然陷入半瘫痪，肯定得不适应很长很长时间。习惯，尤其是享受特权的习惯，是最难改的。”
“是的，你没说错。”尤利西斯（分身）点头认同，表情变得严肃了些，“现在精灵森国内部的矛盾分歧很大，甚至可以说乱成了一锅粥。”
“相对年轻的精灵，那些在相对和平、半精灵服务普及的环境下长大的，习惯了周围总有半精灵默默服侍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这一夜之间的骤变感到极其不便，很是不满。他们抱怨连连，甚至开始质疑长老会的决策。”
“但你也知道的，”分身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他们里面还有数量庞大、思想顽固的保守派元老和长老，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古董。他们对半精灵的排斥是根深蒂固的，视混血为玷污血脉的污点。而且……”
他冷笑一声，“在年轻精灵对这一【服务真空】现象发出抗议之后，他们非但没有反思，反而更加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所持的‘纯血至上’、‘半精灵不可信’观点是无比正确的！‘看吧，没了我们精灵的约束和教导，他们果然靠不住！’——他们大概会这么想。”
半龙法师说道，黄金眸中闪过辉光，“亚历克斯，你之前提出的关于精灵社会结构僵化的那个模型，现在看来没有问题。至少在这次事件的判断上，你的预言没有出现差错。精灵族，依旧困在你画的那个圈里。”
“我的模型？你说十年前提出的那个‘长生种社会动力学悖论’？”
约瑟夫微微眯起眼，回忆着，“我想想……核心论点是不是……还真是！模型的核心在于：正常的人类社会，应该是代表活力、变革的年轻人数量不断增加，代表保守、传统的老年人比例不断减少，从而实现一代又一代的思想交替和社会更新。这是推动文明前进的新陈代谢。”
“但是精灵不一样。老的死不了——超长的寿命让保守势力盘踞高位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新的生不出来——极低的生育率导致新生代人口增长极其缓慢。结果就是社会思潮中新旧观念之间的力量对比长期处于一种令人绝望的均势。革新派无法积累足够的力量去撼动根深蒂固的保守派。”
“在和平、稳定、资源相对充裕的状态下，这种情况勉强可以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大家吵归吵，日子还能过。”
约瑟夫靠着椅子，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仰着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向精灵森国那片被古老巨树遮蔽的天空。
“但是一旦遇到突发情况，比如这次半精灵的集体撤出，整个精灵社会就很难凝聚共识，因为新旧力量相持不下，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压不倒谁。很容易陷入到无休止的推诿扯皮、互相指责、议而不决的泥潭之中。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他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嘲讽的复杂神情。
“这种情况下，整个族群根本形成不了强有力的、统一的集体意志，只能形成一个个基于理念、信仰或利益的小圈子。就像被打碎的镜子。德鲁伊教派、崇尚原始自然的自然教派、坚持血统纯净的纯正教派、主张有限接纳外部文明的开放教派……各种组织、派系就林立起来，互相攻讦，内耗不休。”
“关键精灵那骨子里的傲慢，那种视其他种族为低等生物、视自己为自然宠儿的优越感，就更让他们各个派系之间谁也不服谁了！都觉得自己掌握着唯一的真理，别人都是愚昧无知，看谁都是杀币。”
他摇摇头，“被魔族铁蹄踏碎过家园，经历过近乎灭族的惨痛还是这么不长记性……历史的教训如同水流过光滑的鳞片，留不下半点痕迹。所以我才坚决不希望伊琳娜这个政治白痴参与到他们那群瘪犊子的内斗里面去。那不是她能玩的游戏，她进去只会被撕碎，或者被利用。”
“她的确可以凝聚共识，但如果被有心人利用，那一样可以诱发暴乱。”
“点燃森林大火的，往往只是一颗小小的火星，而伊琳娜……就是那颗最易燃、最不可控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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