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的念头是在第二天清晨冒出来的。
王蓉醒得很早——在家时,这个点母亲李明珍已经在灶间生火了,父亲王建国该扛着锄头下地了。生物钟像根深蒂固的绳索,即便换了一张陌生的床、躺在一个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天花板的铺位上,依然准时将她拽出睡眠。
宿舍里还很暗。窗帘缝隙透进一丝灰白的光,能看见陈露和李婷还在熟睡,周晓雅的床铺空着——她昨晚似乎睡得很晚。王蓉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个陌生空间的呼吸声:陈露轻微的鼾声,李婷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走廊远处隐约的水流声。
然后她想,该给家里写信了。
不是打电话。电话费太贵,而且隔着听筒,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会被沉默放大,变成尴尬的空白。信不一样。信可以写得很慢,可以涂改,可以把真正想说的话藏在琐碎的描述后面,像把种子埋进土里,只有懂的人才知道在哪里。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背包里翻出那叠信纸——是高中毕业时语文老师送的,淡蓝色的格子,纸质粗糙,印着xx县第一中学的抬头。还有那支用了三年的钢笔,英雄牌,笔尖已经磨得有些秃了,写出来的字会带毛边。
去哪儿写呢?宿舍不行,随时可能有人醒来。她想了想,把信纸对折塞进口袋,钢笔别在衬衫前襟,轻轻推门出去。
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天亮了,她快步走向楼梯间。下楼时遇见一个晨跑的女生,穿着专业的运动服,耳机线在脖颈间晃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王蓉也点头回应,动作有些僵硬。
清晨的校园比夜晚更陌生。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草坪上结着露珠,梧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路上已经有零星的学生,有的背着书包去晨读,有的在慢跑,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找到一个角落:图书馆后面的一条长椅,被一丛茂密的冬青半掩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长椅上还有昨夜留下的湿气,她用袖子擦了擦,坐下。
掏出信纸,摊开在膝盖上。钢笔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该写亲爱的爸妈,还是爸妈?在家时她从不这样称呼,都是直接说事:妈,饭好了没?爸,锄头放哪儿了?
最后她写:爸,妈。
然后停住了。
写什么呢?说昨天到了学校,一切顺利?说宿舍条件很好,同学很友善?说食堂的馒头很软,粥很稀?说夜里饿得睡不着,去食堂吃了一块五的夜宵?
不,不能说这些。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着。一滴露水从冬青叶上滑落,正好掉在信纸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慌忙用手去抹,湿痕反而扩大了,像一块小小的伤疤。
她换了个位置,重新开始。
爸,妈:
我到学校了。一路顺利,火车准点,学校有车来接。学校很大,比我们整个村子还大,楼都很高,路很宽,树很多。宿舍是四人间,有独立卫生间,能洗澡,有热水。同学们都挺好,一个叫陈露,一个叫李婷,一个叫周晓雅。她们是城里人,但没架子。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看着没架子三个字。这是母亲李明珍常说的话,用来形容那些不摆谱的城里亲戚。用在这里合适吗?她不确定,但也没有划掉。
昨天办了入学手续,领了校园卡。食堂饭菜种类多,价格也不贵。我中午吃了米饭和炒青菜,晚上吃了馒头和粥。学校有图书馆,很大,书很多,我还没进去看过。
她省略了麻辣香锅的味道,省略了那份白米饭是别人给的,省略了自己只敢点最便宜的馒头和粥。也省略了那个需要仰望才能看见天花板的宿舍,那盏亮得刺眼的日光灯,那些她听不懂的对话。
专业是社会学。老师还没见,下周开始上课。学校要军训两周,明天领军训服。
笔尖在这里顿了顿。她忽然想起高中军训时,站在太阳底下站军姿,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像无数条小虫在爬。回家后母亲用井水浸湿毛巾给她敷背,说晒脱皮了。这次,没有人会给她敷毛巾了。
她继续写:
我身体很好,没生病。钱放好了,分开放,不会丢。爸的腰还疼吗?贴膏药了吗?妈的风湿腿这几天变天,记得用热水泡。家里稻子该抽穗了吧?天气干,要不要抽水浇地?
写到这里,她的喉咙有些发紧。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父亲的膏药是镇卫生院开的,三块钱一贴;母亲泡脚用的木盆边缘已经开裂,用铁丝箍着;家里的三亩六分水稻田,在村西头那片洼地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让她鼻子发酸。
她抬起头,用力眨眼睛。不能哭,眼泪掉下来会弄花自己。
雾气正在散去,阳光开始从梧桐树的缝隙间漏下来,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大概是哪个学院在晨练。几个男生说笑着走过,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篮球,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
这个世界正在醒来,热闹而有序。而她坐在这里,给三百公里外的、刚刚亮起灶火的家里写信。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
学校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学习,不浪费钱。需要什么我会打电话。寄信可能慢,有事还是打电话到小卖部。
就写到这里。
女儿:蓉蓉
2005年9月4日晨
写完后,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字迹工整,但有些拘谨,每个字都写得用力,像在刻碑。内容平淡,全是事实,但每个事实都经过筛选——筛掉了孤独,筛掉了胆怯,筛掉了那一夜在食堂角落吃馒头时喉咙里的哽咽。
她把信纸折好,小心地沿着折痕压平。没有信封——她忘了买。得去学校小卖部买信封和邮票。不知道寄一封信要多少钱,会不会很贵?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袋土。碎布袋已经有点脏了,沾着背包里的灰尘。她捏了捏,沙沙的响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这个动作让她想起离家前的那个早晨,母亲站在堂屋里,看着她把土装进布袋,说装那玩意儿干啥。
现在她知道了。这袋土不是用来种的,是用来摸的。在陌生的地方,在说不出话的时候,摸一摸,就能想起那片土地的温度,想起溪水的声音,想起姐姐王玲坐在青石板上、望着流水不说话的侧影。
她把土袋放回口袋,站起身。膝盖上的信纸被压出了褶皱,她用手指细细抚平。阳光完全出来了,照在身上有了暖意。远处图书馆的门开了,有学生开始进进出出。
该回去了。陈露她们该醒了,她得在她们醒来前回去,装作刚起床的样子。
她把信纸小心地揣进内袋,贴着胸口。纸的边缘有点硬,硌着皮肤,但她觉得这样安心——好像这封薄薄的信,真能把她和三百公里外的家连接起来。
走回宿舍楼的路上,她经过布告栏。上面贴满了社团招新的海报:文学社、话剧社、吉他社、轮滑社……花花绿绿,照片上的学生都笑得灿烂。她匆匆瞥过,脚步没停。
那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她的世界此刻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一封家书,一袋乡土,和一个需要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真实的自己。
爬上三楼,推开307的门。陈露刚醒,正坐在床上揉眼睛。
起这么早啊?陈露打了个哈欠。
嗯,习惯了。王蓉说,声音平静。
她爬回上铺,把信纸藏进枕头底下。然后躺下,闭上眼睛,假装还要再睡一会儿。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她能感觉到那道光的热度,也能感觉到胸口那封信纸的存在,薄薄的,硬硬的,像一片小小的铠甲。
这封信不会说她夜里的饥饿,不会说她的普通话带来的脸红,不会说她坐在食堂角落时那种淹没一切的孤独。它只会说:学校很大,饭菜不贵,同学挺好,一切顺利。
而真实的一切,就像那袋藏在衣柜深处的土,只能待在黑暗里,沉默地、固执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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