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得毫无征兆。
前半夜还是星子稀疏,后半夜便起了风,呜呜地卷过山脊林梢,带着湿冷的水汽。到了破晓时分,细密冰冷的雨丝终于飘落下来,起初还疏疏朗朗,很快便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幕,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氤氲里。远山近岭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墨痕,晕染在潮湿的宣纸上。
雨水打在幽谷新修的屋顶、夯实的路面、晾晒架上残留的秸秆上,发出沙沙的、连绵不绝的声响,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也带来了深秋入骨的寒意。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鹰嘴崖下,密林边缘,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钻出。为首的是个身材矮小敦实、形貌毫不起眼的汉子,正是老鹰寨的侦察好手“穿山甲”。他穿着一身颜色与秋日山林几乎融为一体的灰褐色旧衣,外罩一件用蓑草简单编成的简陋蓑衣,雨水顺着他低矮的帽檐和蓑衣边缘不断滴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微微外凸、眼白偏多的眼睛,此刻正透过雨幕,死死盯着前方山谷入口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像能凿穿石头。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精悍的土匪,也都披着蓑衣,沉默地伫立在雨中,如同两尊湿透的石像。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吸,也冲刷掉了他们来时路上可能留下的微弱痕迹。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天色微明到雨落如幕。选择的观察点极佳,位于幽谷东北方一座小丘的背阴面,这里植被茂密,乱石丛生,又处于幽谷日常巡逻路线的视觉死角,还能居高临下,勉强窥见谷口和部分内部的情况。
“甲哥,看清楚了没?”一个脸上带疤的土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压低声音问,语气有些不耐。雨越下越大,寒气浸透蓑衣,让人浑身发僵。
穿山甲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举着一根掏空内里、两端镶嵌着打磨过的水晶薄片(这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宝贝)的短竹筒,凑在眼前,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雨水模糊了镜片,他不得不频繁地用袖口内层相对干燥的布料擦拭。
透过这简陋的“望远镜”,幽谷的防御工事如同褪去薄纱的雕塑,在雨中显露出冷硬的轮廓。
谷口那道以三合土夯筑的矮墙,比他预想的要厚实齐整得多,绝不是匆忙垒砌的土石堆。墙高约莫一丈二三,顶部似乎还留有垛口,虽然被雨幕遮掩看不太真切。墙下能看见几处明显的、新翻动过的泥土痕迹,想必是陷阱或绊索。一座明显新造的了望塔矗立在墙后不远处,塔身高出墙头近两丈,顶端有遮蔽风雨的棚子,隐约能看见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在里面走动,不时停下来,向各个方向了望。
塔下和墙后,偶尔有穿着统一深色短打、披着蓑衣或举着简易油布伞的身影列队走过。人数不多,每次三五人,但步伐整齐,间隔固定,显然是经过训练的巡逻队。他们手中持着的,多是长矛,也有少数人背着弓弩,弓弩都用油布仔细包裹着。
更让穿山甲心头微沉的是谷内的秩序。虽然下着雨,但谷内并非一片死寂。靠近谷口的一片空地上(应该是打谷场),有搭着棚子的工坊,里面炉火隐约,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那是铁匠在干活。稍远处,一排排修葺整齐的屋舍井然有序,屋顶的烟囱大多冒着淡淡的、被雨压低的炊烟。田间地头看不到闲散乱逛的人影,偶尔有人影匆匆穿行于屋舍和工坊、粮仓之间,也都是目的明确,步履匆匆。
没有孩童在雨里嬉闹,没有妇人聚在门口闲聊。整个山谷,在秋雨的笼罩下,像一部上了发条、严密运转的机器,沉静,高效,透着一种与外界乱世格格不入的、令人不安的纪律性。
“他娘的……”疤脸土匪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低声咒骂,“这哪像是个刚起家两年的流民窝子?比刘家集那土围子看着还严实!那墙,那塔,还有那些走路的架势……”
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瘦高个土匪,眼神闪烁,小声道:“甲哥,刘扒皮给的‘底细’,可没说他们有这么多硬家伙,巡逻这么勤。不是说墙只有七八尺高,年久失修,护卫队也就农闲时练练把式吗?”
穿山甲终于放下了竹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外凸的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霾。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仿佛冰冷的眼泪。
“刘扒皮的话,信三分都多。”他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他在拿咱们当刀,又想给钝刀指条歪路。这幽谷……是块真正的硬骨头。”
他回想起杜横大哥交代任务时的眼神,那是志在必得的贪婪,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六百石粮食的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人忽略许多危险。但现在亲眼所见,穿山甲心里那点因为丰厚收获而带来的兴奋,正在被一股越来越浓的寒意取代。
“看清楚他们换岗的时辰了吗?”疤脸问。
“约莫半个时辰一换,风雨无阻。”穿山甲道,“塔上的了望哨,视线很好,咱们这个位置,再待久一点,很可能被发现。”他顿了顿,“粮仓的位置,大概在那边,”他指了指山谷中后部几座看起来格外坚固、屋顶也修得特别严实的建筑,“但具体哪一座,周围有多少明暗哨,看不真切。”
“那……咱们回去怎么跟大哥说?”瘦高个有些犹豫,“照实说?大哥会不会觉得咱们胆小,夸大了?”
穿山甲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照实说。看到什么,说什么。大哥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再看看。”他最后望了一眼雨幕中那沉静而有序的山谷,那种井然的、充满生机的防御姿态,让他这个常年刀头舔血、见惯了混乱和脆弱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
“走。”他不再犹豫,低喝一声,三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缩回灌木丛,顺着早已勘定好的、隐蔽而湿滑的退路,迅速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深处。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刚才潜伏处斜对面、另一处地势略低、被几块巨大岩石和茂密藤蔓完全遮蔽的天然石缝里,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将他们离去的身影尽收眼底。
周青慢慢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这是杨熙根据记忆描述、由杨大山和李茂反复试验制成的简易版,效果比穿山甲的竹筒好上不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同样披着蓑衣,身上涂抹着防水的泥浆,在这潮湿阴冷的石缝里已经一动不动地待了快三个时辰。
“三个人,看身形动作,是老手。观察得很仔细,尤其注意了岗哨和粮仓。”他低声对身边同样伪装潜伏的石锁说道,“应该是老鹰寨派来的最后哨探。看来,杜横快要忍不住了。”
石锁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瓮声道:“青哥,为啥不把他们留下?三个毛贼,咱们摸上去,悄没声就做了。”
“留下他们容易,但会打草惊蛇。”周青摇摇头,眼神锐利,“杜横久等不到哨探回去,就会知道咱们发现了,要么更加小心,要么狗急跳墙提前发动。不如让他们回去,把咱们想让他们看到的‘实情’带回去。”他顿了顿,“穿山甲是杜横的心腹,他的话,杜横会重视。一个防守严密、训练有素的幽谷,和一个外强中干的幽谷,在杜横心里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哪怕他最终还是要来,这份‘重视’,也会让他在准备和行动时,多些顾虑,慢上半拍。”
石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正周青说的总有道理。
“走吧,回去禀报主事人。”周青最后看了一眼土匪消失的方向,也悄然退出了石缝,两人的身影很快融入了茫茫雨幕和山林,仿佛从未出现过。
秋雨持续下着,将天地洗涤得一片混沌。这场雨,掩盖了哨探的踪迹,也暂时浇熄了可能提前燃起的战火,给予幽谷最后一点准备的时间。但谁都知道,雨总会停。而当云开雾散、群山重新露出清晰面容之时,挟带着血腥与贪婪的寒风,恐怕就要真正呼啸而来了。
幽谷,共议堂。
雨水敲打着屋顶新铺的瓦片,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声响。堂内燃着两个炭盆,驱散着从门缝窗隙渗入的湿寒之气。杨熙、吴老倌、赵铁柱、韩铁锤、李茂、周氏、老陈头等人再次齐聚,气氛比雨前的清晨更加凝重。
周青刚刚汇报完发现老鹰寨哨探以及对方细致观察的情况。
“……看得很细,尤其是防御工事、巡逻规律和粮仓大致方位。”周青结束汇报,补充道,“他们很谨慎,雨一变大就撤了,应该是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韩铁锤狠狠啐了一口:“呸!杜横那厮倒是小心!娘的,真想带人追上去,把那三个探子剁了!”
赵铁柱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剁了三个,还会来三十个。周青做得对,让他们回去报信。杜横知道咱们不是软柿子,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就得拿出更大的本钱,花更多的时间准备。对咱们有利。”
吴老倌捻着胡须,缓缓道:“杜横此人,贪婪而多疑。刘扒皮的‘礼’和‘情报’本就让他心存疑虑,如今他自己的心腹亲眼所见,与刘扒皮所言大有出入,这份疑心只会更重。他可能会推迟动手,或者,改变动手的方式——比如,不再强攻,而是设法围困、骚扰,或者……寻找内应。”
“内应”二字,再次触动了众人紧绷的神经。
杨熙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此刻抬起头,看向李茂:“李茂先生,‘惊雷’制作进度如何?”
李茂立刻回道:“按成功范例,目前已制成完好的成品五个,外壳和装填都经过检验。另有七个处于不同制作阶段,三日内应可完成。红粉存量……只够再制作大约十五个的量,且开采研磨风险极高,进度缓慢。”他脸上有着熬夜的憔悴,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种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某事中才会有的专注光芒。
“五个……”杨熙沉吟,“暂时够了。后续的制作不要停,但以稳妥为前提,红粉的采取必须保证安全。”他转向老陈头,“陈老伯,预设的几处‘特殊’防御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陈头嘶哑地开口:“谷口两侧矮墙内,预留的‘喷口’已经按图弄好,外面用薄土和草皮伪装了,从外面看不出来。后山那条隐蔽的小路,入口的‘落石闸’机关也调试好了,用一次性的。就是您说的……‘雷区’,埋设那些‘踩雷’(一种触发式的简易爆炸陷阱),地方选好了,但还没布,怕误伤自己人,也怕提前暴露。”
“踩雷暂时不布,作为最后的备用手段。”杨熙果断道,“喷口和落石闸是关键。韩铁锤叔,你带人,配合陈老伯,把对应‘喷口’位置的墙后区域清理出来,预留出操作空间和退路。赵铁柱叔,后山小路的暗哨再加一组,必须确保任何试图从那里摸进来的人,都在咱们眼皮底下。”
韩铁锤和赵铁柱凛然应诺。
“吴老伯,清河镇那边,有新的反馈吗?”杨熙又问。
吴老倌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咱们的人回来了。消息散出去了,反响……比预想的要好。不少散户和穷苦村户确实心动,悄悄打听细节。但也引来了些别的注意。”他顿了顿,“‘悦来居’那两位,派人接触了咱们的‘货郎’,话问得很绕,但意思大概是:若幽谷愿‘依附’或‘合作’,他们可提供一定庇护,甚至帮忙打通更远的商路,但需要幽谷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和‘诚意’。话里话外,似乎对主事人您……格外感兴趣。”
堂内再次安静下来。清河镇那股神秘势力的招揽,如同云雾中探出的一只触手,不知其根底,不明其意图,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依附?合作?”杨熙轻声重复,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恐怕是吞并或利用的前奏吧。回绝,委婉但坚定。就说幽谷僻处深山,只求自保温饱,无意攀附高门,也无力承担‘诚意’。但可保持一般的货殖往来。”
吴老倌点头:“老朽明白。如此回绝,既不断了线,也不接招,让他们继续琢磨去。”
杨熙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雨水顺着窗棂流淌,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晃动的光影。
“诸位,”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而清晰,穿透雨声,传入每个人耳中,“哨探来了,招揽也来了。这意味着,外面的豺狼,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审视和犹豫。冲突,不可避免了。区别只在于,是明天,还是后天,是杜横先来,还是刘扒皮先动,或者……他们一起。”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堂内每一张或刚毅、或凝重、或忧虑、或坚定的脸。
“咱们准备了两年,从五个人到五十多人,从食不果腹到仓廪充实,从手无寸铁到弓弩齐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不就是为了当豺狼围上来的时候,咱们有墙可依,有粮可守,有刀可挥吗?”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众人心上。
“从现在起,幽谷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妇孺,按预定方案,撤入后山备用的岩洞避险区,由周氏统一安排。所有青壮,按护卫队编制,各就各位。粮仓、水源、工坊、火药存放点,由赵铁柱叔、韩铁锤叔、李茂先生、陈老伯分别带人重点守护。了望哨增至双岗,巡逻队交叉巡视,暗哨前出至三里。谷内施行灯火管制和宵禁。”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告诉所有人,这一仗,不是为了争霸,不是为了劫掠,只是为了守住咱们亲手开垦的土地,亲手建造的家园,亲手收获的粮食!咱们退无可退,后面就是爹娘妻儿,就是咱们的活路!这一仗,没有退路,只能赢!”
炭盆里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下,映照着众人骤然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起的火光。
韩铁锤拳头捏得嘎巴作响,低吼道:“干了!让那些狗娘养的杂碎,有来无回!”
赵铁柱重重点头,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李茂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习惯性动作)。周氏攥紧了衣角,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老陈头默默地将那双粗糙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吴老倌捻须的手指停了下来,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类似于年轻时面对强敌的锐气。
杨熙看着他们,缓缓吐出一口气。
“各就各位吧。这场雨……下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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