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了。
山洞外的寒风，像鬼哭一样，“呼呼”地刮着。
洞口升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洞口站岗哨兵那张年轻的脸。
林啸天，入伍第三天，第一次被安排站哨。
还是……后半夜，最难熬的一班岗。
“小子，机灵点！”
来换岗的老兵，使劲地跺了跺冻僵的脚，把一杆老套筒塞进他手里。
“这……这是啥？”林啸天一愣，这不是他的“汉阳造”。
“哨兵枪！”老兵打了个哈欠，“就一根烧火棍！吓唬人用的！里面……没子弹！”
“什么？！”林啸天急了，“没子弹的枪？！那鬼子来了怎么办？！”
“鬼子？”老兵乐了，“鬼子他娘的要是能摸到这儿！咱们这两百多号人早就上西天了！”
“再说了，你那宝贝‘汉阳造’，金贵！哪能拿来站岗？淋了露水，受了潮，你心疼不？”
“我……”林啸天语塞。
“行了！别废话！”老兵不耐烦地摆摆手，“这儿是明哨！就是个摆设！真有情况，你他娘的喊一嗓子就行了！”
“记住！两个时辰！天亮了，就有人来换你了！”
“站直了！别给老子睡着了！”
老兵说完，裹紧棉袄，一溜烟钻回温暖的山洞里去了。
“妈的……”
林啸天抱着那根光溜溜的“烧火棍”，在寒风中，骂了一句。
他站在洞口的巨石上，俯瞰着下面黑漆漆的山谷。
风，更大了。
吹得他那身单薄的棉袄，“呼啦啦”作响。
他冷得直哆嗦。
但比身体更冷的，是他的心。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把命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
他宁愿拿着他的猎枪，藏在暗处，像一头狼一样，盯着猎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明晃晃的火堆旁，当一个……“摆设”！
“沙沙……”
一阵轻微的响动，从左边的林子里传来。
林啸天猛地一激灵！
他“哗啦”一下，举起了那杆没子弹的“烧火棍”！
“谁？！”
他压低了声音，像一头受惊的豹子！
“……”
林子里，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妈的……自己吓自己……”
林啸天松了口气，但握着枪的手，更紧了。
他那双在黑夜里也能看清猎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
他爹教过他！
山里，最怕的不是猛兽，而是……人心！
现在，他最怕的，是鬼子！
“咕咕——”
一只夜猫子，从头顶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操！”
林啸天又吓了一跳！
他发现，自己……紧张了。
非常紧张。
他那在射击场上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然……在微微发抖！
“妈的……林啸天……你个废物……”
“九个鬼子你都杀了！你怕这个？！”
他暗骂自己。
但他控制不住。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林家村后山。
这里，是战场。
是……随时会死人的地方！
“呼……”
他又长出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开始回忆他爹教他的法子……
听风……
辨位……
风，是从西北刮来的，带着一股……松油的味道。
没有血腥味。
没有……火药味。
这说明，五十里内，没有大股的敌人……
“啪嗒。”
又一声！
这次，很近！
就在他右下方！不到二十米！
而且……是石头被踩到的声音！
绝对是人！！！
林啸天的汗毛，瞬间全炸了起来！
他猛地转身，枪口……不对！他手里的，是烧火棍！
他“噌”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猎刀！！
“谁？！！”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狼，发出一声低吼！
“再不出来！老子开枪了！！”
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
草丛里，一阵悉悉索索。
“哎……哎呦……别……别开枪！！”
一个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是我！！”
“自己人！！”
“……”
林啸天一愣。
他看到，一个黑影，捂着裤腰带，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是……刘二麻子？！
“我操……”林啸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他娘的……在这儿干嘛？！”
“我……我……”刘二麻子哭丧着脸，提着裤子。
“我……我拉肚子……洞里……洞里不让……”
“我……我就寻思……出来……解决一下……”
“谁……谁知道……他娘的……这么黑……”
“你……你……”
林啸天举着猎刀，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
他……他差点……
差点把这个出来拉屎的战友，给一刀捅了？！
“你他娘的！！”林啸天终于爆发了！
“你拉屎！你他娘的不会吱一声吗？！”
“我……我这不是……怕影响你站岗嘛……”刘二麻子小声逼逼。
“你……”
“哎呦！林……林兄弟！你……你可吓死我了！！”
刘二麻子，看清了林啸天那张在火光下扭曲的脸，和他手里那把明晃晃的猎刀！
“妈呀！！”
他“扑通”一声，又坐地上了！
“林兄弟！你……你这是干啥？！咱……咱是自己人啊！！”
“你……你差点……差点把俺……吓得……又拉出来了！！”
“我……”林啸天看着他这副熊样，一股火，“噌”的就顶到了脑门！
“拉完了？！拉完就给老子滚！！”
“哎……哎！滚！马上滚！！”
刘二麻子提着裤子，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山洞！
……
“呼……呼……”
林啸天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他刚刚……
他差一点，就杀了人。
杀了一个……自己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后怕，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张三炮说的话……
“你首先要学的！不是杀人！是……听话！”
他想起了，王庚说的话……
“战场上！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可这他娘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他那双杀过鬼子、摸过枪、握过刀的手，此刻，抖得像筛糠！
“妈的……”
“妈的……”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
“嘿！小兄弟！咋地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啸天猛地回头！
王庚！
他那座黑铁塔，正提着两根……黑乎乎的……烤玉米！
“王……王哥？”
“咋了？被鬼子吓着了？”王庚大笑着走过来，“看你那小脸……白的……”
他把一根玉米塞进林啸天手里。
“拿着！垫吧垫吧！后半夜的岗，最熬人！”
“……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王庚在他身边坐下，狠狠地啃了一口玉米！
“妈的！张三炮那瘦猴！打呼噜！跟拉风箱一样！吵死老子了！”
“我……我刚才……”林啸天握着玉米，声音，有些发颤，“我……差点……杀错人了。”
“哦？”王庚啃玉米的动作，停住了。
“刘二麻子？”
“……你看见了？”
“哈哈哈哈！！”王庚放声大笑！
“我没看见！我听见了！！”
“那小子……连滚带爬地跑回窝里，裤子……裤子都没提利索！！”
“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你……”林啸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还笑！！”
“我……我差点……就……”
“差点就捅死他了？是吧？”王庚收起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这……正常！”
“啊？”
“太正常了！”王庚道，“你以为……就你这样？”
“不瞒你说……”王庚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哥……第一次站哨的时候……比你还他娘的丢人！”
“你？”林啸天不信。
“我！”王庚一拍胸脯！
“那是……刚到沪城那会儿……”
“不对……是刚参军那会儿……”
“也是后半夜，站哨。”
“那会儿……哥用的是……一根……长矛！”
“连你这烧火棍都不如！！”
“那夜……风也大……”
“哥……也紧张……就听见……草丛里……悉悉索索……”
“哥……想都没想！一矛！就他娘的扎过去了！！”
“扎……扎中了？！”林啸天紧张地问。
“扎中了！”王庚一脸的后怕！
“扎在……一头……猪身上了！”
“猪？！”
“对！他娘的！老乡家……跑出来的一头大肥猪！！”
“那猪……‘嗷’的一声！叫得……比李大山的嗓门还大！”
“整个营地！全他娘的被吵醒了！！”
“都以为……是鬼子摸上来了！！”
“我们那连长……光着屁股……提着驳壳枪就冲出来了！！”
“结果……就看见我……跟一头猪……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哈哈哈哈……”林啸天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你还笑！”王庚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哥后来……咋样了吗？”
“咋样了？”
“咋样？！关了三天禁闭！！”
“那头猪……”
“猪……被连长……一枪崩了！”
“全连……加餐了！”
“哈哈哈哈……”
“从那以后……他们……他们就他娘的……叫我……‘王屠夫’！！”
“哈哈哈哈……”林啸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心中的那股紧张、羞耻、后怕，在王庚这丢人的笑话里，烟消云散了。
“王哥……你……”
“小兄弟。”王庚的笑容，收敛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林啸天的肩膀。
“哥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
“这……就是当兵。”
“紧张、害怕、出糗……这都……tmd……正常！”
“谁……都不是天生会打仗的！”
“你枪法是好！是厉害！”
“但……你……还是个新兵。”
王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根弦……绷得太紧……不行！”
“会断！”
“可……可要是松了……”
“松了……就死了！”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王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作响。
“该绷紧的时候……绷紧！”
“该放松的时候……放松！”
“这……就是老兵！”
他看着林啸天。
“小子，你……还嫩了点！”
“不过……有哥在！”
“慢慢学吧！”
“行了！不早了！哥回去……接着听张三炮那瘦猴……拉风箱了！”
“你……也机灵点！”
王庚啃完最后一口玉米，把棒子一扔，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山洞。
“……王哥！”林啸天突然叫住他。
“嗯？”
“……谢谢。”
“谢个屁！”王庚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记住了！下次……再有这种好事儿！别用刀！”
“直接……一枪托！把他砸晕！！”
“免得……他回去……到处乱说！！”
“哈哈哈哈……”
王庚的笑声，消失在洞口的黑暗中。
林啸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那根啃了一半的玉米。
他……笑了。
这是他爹娘死后，他第一次……
笑。
寒风，依旧刺骨。
但……
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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