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秋天，在水木园那棵最年长的银杏树下，金黄的扇形叶片如同碎金，洒满了草地。黄亦玫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边缘已微微磨损的素描本。炭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勾勒出不远处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
那身影无疑是焦点——黄振宇。素描本上，一个少年的轮廓迅速成型：修长的身形起跳投篮，手臂伸展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头发因运动而飞扬，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有点痞又有点张扬的笑容。黄亦玫笔法精准，抓住了他瞬间的神韵，连那微微扬起的下巴透露出的得意劲儿都分毫毕现。
“啧，又在偷画你的头号模特？”带着调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阴影笼罩下来。
黄亦玫头也不抬，手腕稳定地加深着阴影：“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是记录生活，恰好你入了镜，还是动态模糊版的。”
黄振宇在她身边坐下，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汗水和阳光气息。他伸过头来看画，啧啧称奇：“还说不像？把我这帅气的三分球姿势捕捉得这么到位，黄大师，功力见长啊。”
“是是是，您最帅。”黄亦玫合上本子，防止他汗湿的手蹭花画面，“全世界就你黄振宇会打篮球，行了吧？”
“那倒也不是，”黄振宇笑嘻嘻地，顺手拿起她放在旁边的矿泉水，拧开就喝，“主要是你弟弟我比较上镜。对了，妈说晚上大哥回来吃饭，让你早点回去。”
“知道啦。”黄亦玫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她的素描本扉页，用花体字写着“我的水木园”，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眼睛记住的，用笔留下来。”
这本子，是她的秘密花园，是她观察世界的窗口。里面不仅有人物速写，还有场景、静物，甚至偶尔捕捉到的、一闪而过的情绪。水木园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她笔下的主角。
黄家的房子在二楼，这得天独厚的位置，让黄亦玫的素描本里充满了楼梯间的生活片段。
画面一：钱大爷的“精打细算”
速写：钱大爷正弯腰从公共区域堆放待处理的旧报纸里，仔细地将品相较好的挑出来，叠好准备拿走。他的表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
对话片段：
（某天傍晚）
钱大妈在门口喊：“老钱！看见我放在门口那捆旧杂志了吗？说好给对门孙大妈拿去卖钱的！”
钱大爷从屋里探出头，一脸无辜：“杂志？什么杂志？我没看见啊！是不是让收垃圾的顺手拿走了？”
黄亦玫刚好放学上楼，看到钱大爷身后门缝里露出的、眼熟的杂志一角。她没做声，只是在本子上快速记下了这一幕，旁边标注：“牛粪车路过，或许真的会迟疑一下吧？”
画面二：孙教授的“孝道宣讲”
速写：孙教授站在楼梯口，拦住刚下班回来的黄剑知，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手臂挥舞，表情诚恳而带着几分说教。黄剑知脸上是礼貌而略显尴尬的微笑。
对话片段：
孙教授：“黄教授，不是我说，这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你看我，对我家老母亲，那真是没话说，昨天刚给她买了按摩椅……”
（这时，孙大妈提着一篮菜，额角有汗。）
孙教授立刻转头：“秀兰，快去做饭，妈一会儿该饿了。动作利索点！”
孙大妈温顺地点头：“哎，好。”
黄亦玫在楼上，透过栏杆缝隙看到这一幕，笔下孙教授那“正气凛然”的脸，被她悄悄加了几笔略显夸张的线条，旁边用小字写道：“他的孝道，挂在嘴上，落在秀兰阿姨的肩上。”
画面三：李磊的“嫉妒目光”
速写：李磊躲在自家门后，透过门缝，死死盯着正在和黄亦玫说笑、准备一起上楼的黄振宇。他的拳头微微握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还有一丝愤懑。
对话片段：
（某次，黄振宇打球回来，在楼梯碰到李磊）
黄振宇心情好，随口打招呼：“李磊，出去啊？”
李磊冷哼一声，阴阳怪气：“比不上你黄大校草风光，又去招蜂引蝶了？”
黄振宇也不生气，痞痞一笑：“怎么，蜜蜂蝴蝶就爱往我这儿飞，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下次也试试多笑一笑？别整天苦大仇深的。”
李磊被噎得脸色发青，摔门而入。
黄亦玫在本子上画下了李磊那扭曲的表情，又翻到前一页黄振宇那阳光灿烂的笑脸，两相对比，她轻轻叹了口气，写下：“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楼梯，不同的心情。嫉妒是腐蚀自己的毒药。”
黄亦玫的素描本里，家占据着最温暖厚重的篇幅。
画面一：厨房里的“不情愿”大厨
速写：黄振宇系着那条可笑的格子围裙，背对画面，正在灶台前炒菜。他侧脸上表情看似不耐烦，微微蹙着眉，但拿着锅铲的动作却稳健熟练。黄亦玫自己则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对话片段：
黄亦玫：“黄大厨，今天红烧肉的火候掌握得不错嘛。”
黄振宇：“废话，也不看是谁出手。黄亦玫我告诉你，也就你了，换个人，想都别想。”
黄亦玫：“知道知道，弟弟最好了。快点的，我饿了。”
黄振宇一边装盘，一边嘀咕：“就会使唤我…下次你自己煮泡面去。”
但当他转过身，把色香味俱全的菜端上桌，看到黄亦玫眼睛一亮时，他自己都没察觉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黄亦玫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在画旁边注解说：“口是心非的家伙，明明很享受被需要的感觉。”
画面二：书房里的“期望”
速写：父亲黄剑知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黄亦玫和黄振宇的试卷。他眉头舒展，指着试卷在对他们说着什么。母亲吴月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织着毛衣，眼神温柔而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对话片段：
黄剑知：“亦玫这次物理又有进步，保持住。振宇，你的语文还要加把劲，别偏科。水木大学看重的是综合实力。”
吴月江：“你们爸爸说得对。振华当年就是榜样，你们也要努力，争取都在水木大学读书，将来也有个照应。”
黄振宇低头看着试卷，嘴上应着：“知道了，爸，妈，我会努力的。” 但他的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轻轻划着圈。黄亦玫在旁边看着，知道弟弟的心思早已飞向了更远的地方。她在本子上画下了父亲殷切的眼神和弟弟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心情有些复杂。
画面三：大哥的“守护”
速写：黄振华周末回家，高大的身影站在黄亦玫的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盒新买的颜料。黄亦玫坐在画板前，回头对他露出灿烂的笑。
对话片段：
黄振华：“玫玫，给你的。听说这个牌子的颜料不错。”
黄亦玫：“谢谢哥！你最好啦！”
黄振华走进来，状似随意地翻看她放在桌上的素描本（黄亦玫并不介意大哥看），看到那些男生们的速写时，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黄振华：“最近……学校里没什么人烦你吧？”
黄亦玫哭笑不得：“哥！没有！那些男生幼稚死了，我才没空理他们。我的心里只有学习和画画！”
黄振华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摸摸她的头：“那就好。有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哥。”
黄亦玫在本子里，为大哥画了一整页的肖像，不同于对黄振宇那种动态的捕捉，她画的是黄振华安静看书的样子，线条沉稳，光影柔和。旁边写着：“我的守护神，有点啰嗦，但温暖得像冬天的太阳。”
素描本跟着黄亦玫来到了学校，记录下青春的另一面。
画面一：沉默的优等生——郑青云
速写：课间，同学们都在嬉笑打闹，郑青云却独自坐在座位上，埋头演算习题。他的背影单薄，校服袖口似乎有些短了，手腕上偶尔会露出一两道浅淡的淤青。他的眼神专注，却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对话片段：
（黄亦玫作为班长收作业）
黄亦玫：“郑青云，数学作业。”
郑青云默默递上本子，字迹工整清晰。
黄亦玫：“上次那道竞赛题，你解出来了吗？真的好难。”
郑青云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熄灭：“嗯，用了三种方法。你要看吗？”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谨慎。
黄亦玫：“好啊！放学后能给我讲讲吗？”
郑青云点点头，又迅速低下头，仿佛不习惯过多的关注。
黄亦玫在画他的时候，用了很多细密的排线，试图表现出他内心的压抑和坚韧。旁边注文：“像石缝里努力生长的小草，渴望阳光，却又习惯阴影。”
画面二：忧郁的暗恋者——沈景行
速写：沈景行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做题，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而哀伤。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
对话片段：
（黄亦玫偶尔试图和她交流）
黄亦玫：“景行，一起去图书馆吗？”
沈景行仿佛受惊般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啊…不了，我还有点事。”
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黄振宇的座位。当黄振宇和苏哲说笑，或者收到别的女生悄悄塞的礼物时，沈景行的眼神会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黄亦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注视。她画下了沈景行凝望的背影，和窗外模糊的、属于黄振宇的打球身影。她用橡皮擦在沈景行周围擦出一些虚化的光晕，让她看起来更加不真实和脆弱。旁边用极细的笔写道：“她的目光，是一座牢笼，囚禁了她自己。而他，从未察觉。”
画面三：八卦中心与他的富二代好友
速写：黄振宇单脚踩在椅子下方的横杠上，身体后仰，正眉飞色舞地和隔壁组溜过来的苏哲说着什么。苏哲则是一脸“我懂”的笑容，手里转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
对话片段：
苏哲：“……所以说，周末到底约不约？新到了不少好碟。”
黄振宇压低声音：“真不行，这周末有‘重要事务’，关乎你兄弟我终身幸福。”
苏哲挤眉弄眼：“懂了懂了，和林大干事对吧？进展到哪一步了？”
黄振宇得意地挑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不过嘛，前途是光明的！”
黄亦玫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她在本子上画下了弟弟那副“臭屁”又神秘兮兮的样子，旁边配上苏哲那“仗义疏财”的捧场表情，活像一出双簧。她写道：“两只自以为秘密进行地下工作的菜鸟特工，演技浮夸，漏洞百出。”
素描本也开始记录一些黄亦玫逐渐察觉的、不那么明朗的细节。
画面一：五楼的孤独学神——杨洋
速写：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杨洋独自占据一整张桌子，面前堆着厚厚的高等数学和物理竞赛书籍。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题海里。周围同学的喧闹与他无关，他像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中。
对话片段：
（杨大妈在楼道碰到吴月江）
杨大妈：“吴教授，能不能让振宇有空带带我们家杨洋玩？那孩子太闷了，就知道学习。”
吴月江客气答应，回头跟黄振宇提了。
黄振宇耸肩：“妈，不是我不带。杨洋他那眼睛长在头顶上，我跟他说十句他回不了一句，没劲。再说了，人家是学神，跟我这‘凡夫俗子’玩什么？”
黄亦玫远远见过杨洋几次，她画下了他独自坐在图书馆巨大窗边的身影，阳光将他照得发亮，却也衬托出无边的孤独。她写：“他是天上的星星，明亮，但寒冷。或许，他并不需要玩伴，只需要答案。”
秋深了，银杏叶几乎落尽。
黄亦玫再次坐在老地方，翻看着厚厚的素描本。一页页翻过，钱大爷的精明、孙教授的虚伪、李磊的嫉妒、郑青云的坚韧、沈景行的忧伤、大哥的守护、父母的期望、弟弟那看似明朗实则隐藏秘密的笑容……水木园的众生相，在她笔下鲜活起来。
黄振宇走过来，递给她一罐热牛奶：“天冷了，还坐这儿。画什么呢？”
这次，黄亦玫没有合上本子。她翻到最近画的一页——那是黄振宇在台灯下“学习”的背影，看似在啃物理题，但桌角隐约露出外语词典的一角。
黄亦玫抬头，看着弟弟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却似乎藏着更多东西的眼睛，轻声问：“振宇，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黄振宇愣了一下，随即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我能有什么心事？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
“少来，”黄亦玫盯着他，“我是你姐。你骗得过爸妈，骗不过我。”
黄振宇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沉默地喝了一口牛奶，望向远处水木大学那些古朴的建筑屋顶，目光有些悠远。
“姐，”他罕见地没有叫她全名，“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想走大哥和爸妈期望的那条路，你会觉得我很任性吗？”
黄亦玫合上素描本，抱在胸前。炭笔的痕迹透过坚硬的封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些人物的温度。
“你的路，当然要你自己选。”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弟弟，“不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记得……别受伤，也别让真正关心你的人伤心。”
黄振宇转过头，看着姐姐明澈的眼睛，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痞气，多了些真诚：“知道了，啰嗦。”
风吹过，卷起最后几片银杏叶。黄亦玫知道，她的素描本还会继续记录下去。记录水木园的春夏秋冬，记录身边人的喜怒哀乐，记录青春里的秘密、成长中的阵痛，以及那些隐藏在平凡日常下的、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
眼睛记住的，用笔留下来。而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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