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根的枫叶红透第三茬时，莫胜军的销售业绩已经坐稳了分公司第一的位置。
他学会了用日语和当地药妆店老板讨价还价，能准确说出每种温泉旅馆的客群特点——家庭游客爱买礼盒装的长生药丸。
年轻情侣偏爱便携的小瓷瓶包装，而那些银发旅行团，总会被他那句“这药丸里的灵芝汁和台南老家的味道一样”说得动了心。
“李辉君，社长请你去东京总部。”松本把电话递给莫胜军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三个月来，这个总是板着脸的日本男人，已经会在盘点时主动给他递烟，甚至在他用台南腔讲笑话时，嘴角会悄悄勾起弧度。
莫胜军揣着最新的销售报表走进总部大楼时，樱花已经谢了。
王文昌的办公室多了盆赤灵芝，菌盖边缘泛着银光，和杂志上的雌灵芝图案几乎重叠。
“这是你这个月的奖金。”王文昌推过来个信封，里面的日元崭新得能割破手，“箱根的分店要扩规模，想让你当店长。”
莫胜军刚要道谢，就被王文昌笑着打断：“别急着谢。我内人说，你快三十了还单着？”
他按下内线，“让美穗进来。”
门被推开的瞬间，莫胜军闻到股淡淡的樱花香。
走进来的女人穿着米白色和服，腰间的紫色腰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脸上的笑容像刚剥壳的荔枝：“李辉君好，我是佐藤美穗。”
她的中文带着软糯的东京腔，是王文昌妻子的远房侄女，在东京大学学过中文。
接下来的半个月，美穗成了莫胜军的“向导”。
她带他去看箱根的火山口，指着蒸腾的热气说：“这里的硫磺泉，和台湾的阳明山很像呢。”
她会在他推销长生药丸时站在旁边，帮着翻译那些复杂的成分说明，偶尔偷偷拽他的袖子：“刚才那个客人说你像她儿子，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
莫胜军渐渐习惯了和美穗一起走在温泉街的石板路上。
她会在路过甜品店时买两个红豆鲷鱼烧，把有尾巴的那个塞给他；会在他对着销售报表皱眉时，用铅笔在旁边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直到那个下雨的傍晚，一切都变了。
那天他们去拜访山间的疗养院，返程时被暴雨困住。
美穗帮他整理淋湿的西装外套，一张卡片从内袋滑出来，掉在积水的石阶上。
她弯腰去捡的瞬间，突然“啊”了一声——卡片上的名字是“莫胜军”，照片上的男人比现在清瘦些，眼神却锐利得像把刀。
“这是……”美穗捏着身份证的手指在发抖。
莫胜军的心脏骤然停跳，他想抢回卡片，却被美穗躲开。“你不是李小辉？”她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单薄，“你说你是台南人，奶奶叫林秀莲……”
“美穗，你听我解释。”莫胜军的台南腔突然消失了，急得用了母语，“我确实有苦衷……”
雨停时，美穗把身份证还给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不会立刻告诉你表哥表嫂的。”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富士山，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你要自己坦白。”
莫胜军以为还有转机。他加倍努力地工作，把扩店的方案做得滴水不漏，甚至在王文昌来箱根视察时，准确报出每个客户常买的长生药丸型号。
王文昌拍着他的肩膀说：“美穗这孩子不错吧？我内人说，你们很般配。”
直到第七天傍晚，莫胜军正在给一批新到的长生药丸贴中文标签，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突然堵住了店门。
“李小辉先生，社长请你回去。”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手腕上的银表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那是王文昌身边最得力的保镖。
总部地下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莫胜军被绑在椅子上，看着王文昌把那张身份证摔在桌上。
“莫胜军？”王文昌的声音像淬了冰，眼角的痣在暴怒中显得格外狰狞，“莫成飞的侄子？”
“是又怎么样。”莫胜军突然笑了，三个月来伪装的谦卑碎得片甲不留，“你们王家和莫家斗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发现？”
王文昌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铁架，瓷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赤红的药丸滚了一地，像一颗颗凝固的血珠。
“我就知道是莫成飞！”他抓起桌上的玉戒，戒面的“林”字几乎要被捏碎，“当年他抢走我父亲的《长生宝鉴》，现在又派你来偷长生药丸的配方！”
“你错了。”莫胜军挣了挣手腕上的绳索，“莫氏集团早就把我除名了，我是自己想来的。”
“自己想来？”王文昌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你以为我会信？”
他蹲下身，盯着莫胜军的眼睛，“说吧，莫成飞让你查什么？雌灵芝的下落？还是我的长生药丸配方？”
莫胜军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是脱身的机会。
“他让我查灵芝基地的位置。”他故意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还说要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就像当年你父亲对他做的那样。”
这句话像根火柴，点燃了王文昌积压多年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来，一脚踹在铁架上：“莫成飞这个老东西！”保镖想上前阻拦，却被他挥手喝退，“把他给我扔出去！告诉莫成飞，有种自己来东京！”
莫胜军被两个保镖架出地下室时，听见王文昌在里面砸碎了什么东西。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灌进领口，他抬头看见总部大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顶楼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王文昌大概还在盯着那盆赤灵芝，眼神里的恨意像化不开的浓墨。
箱根的枫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厚厚的红毯。
莫胜军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车站，看见美穗从温泉街的方向跑来，手里攥着个布包。
“这个你拿着。”她把包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跑，长发在风里扬起好看的弧度。
布包里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毛衣，还有张字条，用中文写着：“对不起，没能帮你。”
莫胜军捏着毛衣的袖口，突然想起美穗说过，这是她第一次给男孩子织东西，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
列车启动时，莫胜军掏出手机给许光建发了条信息：“王文昌确认雌灵芝不在他手上，且与莫氏集团有旧怨。”
车窗外的箱根越来越远，那栋挂着“长生堂”招牌的小店，渐渐缩成了个模糊的黑点。
他摸出那张被美穗捡过的身份证，塑料外壳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纹印。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照片上，那个穿着莫氏集团制服的年轻男人，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谎言在异国他乡，搅起这样一场浑水。
列车钻进隧道的瞬间，莫胜军把身份证塞回内袋。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见王文昌暴怒的声音，美穗带着哭腔的道歉，还有松本在分公司盘点时，那句没头没尾的日语：“有些谎言，一开始就注定要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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