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庭中几株老梅残红点点，在料峭的风中摇曳。
室内却温暖如春，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冬末的阴冷。
浓郁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安神香，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祁玄戈靠在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
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里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深陷的眼窝和下颌上未经打理的胡茬，无声诉说着天牢与死牢中那段非人的折磨。
太医署的圣手已为他重新处理了伤口，那些狰狞的鞭痕、烙痕被洁白的细布仔细包裹，内服的汤药也按时灌下。
身体上的伤痛在顶级药物的作用下缓慢修复，但精神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压在他心头。
他的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床榻边那个忙碌的身影。
林逐欢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浅青色常服，左手掌心包裹着厚厚的白布，行动间仍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滞涩。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专注地将小银炉上温着的药盅取下，小心翼翼地将浓黑的药汁倒入一只白玉碗中。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面容，却掩不住眉眼间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
“药好了，温度刚好。” 林逐欢端着药碗走近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沙哑的柔和。
祁玄戈没有立刻去接，深潭般的眼眸凝望着林逐欢的脸庞，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有目睹他为自己浴血拼杀的心疼，有对自己无力护他周全的深深自责，更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
仿佛只有眼前这个人真切的存在，才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
“手……” 祁玄戈的嗓音沙哑干涩，目光落在他包扎的左手上。
“小伤，不碍事。” 林逐欢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将药碗稳稳递到他唇边，“太医说了，你元气大伤，这药固本培元，一滴都不能浪费。”
祁玄戈沉默片刻，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林逐欢的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
药味浓烈，直冲喉舌，远不及先前林逐欢偷偷塞给他的蜜饯香甜。
可此刻，这苦涩中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只因是眼前这人亲手所奉。
一碗药见底，林逐欢放下碗，拿起温热的湿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祁玄戈唇边沾染的药渍。
指尖无意间擦过他干燥开裂的唇瓣，带来微凉的触感。
祁玄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手腕，却又在半途停住，仿佛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弄疼了对方。
林逐欢察觉了他的动作，眼中笑意更深，主动将自己的右手腕递到他微凉的掌心里：“想抓就抓，我结实着呢。”
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却掩不住眼底的心疼。
祁玄戈的手指收拢，紧紧握住那截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林逐欢平稳的脉搏跳动，一下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翻涌的不安。
“疼吗？” 祁玄戈的声音闷闷的，视线再次落在他包扎的左手上，那刺目的白布下，是深可见骨的刀痕，是为他划开的血路。
林逐欢摇摇头，另一只手覆上祁玄戈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跟你受的比起来，这点算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祁玄戈依旧紧蹙的眉头，声音放得更柔，“都过去了，玄戈。我们在家，很安全。”
“家……” 祁玄戈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环顾这间熟悉的静室。
雕花的窗棂，悬挂的宝剑，案几上未看完的兵书……这里是他的侯府，是他征战归来休憩的地方。
可直到此刻，直到这个名为林逐欢的人，带着满身风尘与伤痕，坚定地站在这里，对他说“回家”时，这个冰冷空旷的府邸，才真正有了“家”的温度和意义。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连日来积累的疲惫汹涌袭来。
祁玄戈靠在软枕上，眼皮沉重，却仍固执地不肯闭上，目光胶着在林逐欢身上，仿佛怕一闭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林逐欢看在眼里，心中酸软一片。
他起身，将窗边的软榻挪近床边，脱了鞋，在祁玄戈身侧和衣躺下，并未靠得太近，却保持着伸手可及的距离。
“睡吧，我守着你。” 他侧过身，面朝着祁玄戈，右手依旧被他紧紧握着，“我保证，你睁开眼，我还在。”
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仿佛是那最有效的安神香。
祁玄戈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合上。
紧握着林逐欢手腕的手，力道却丝毫未减，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的轻响和两人交错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祁玄戈的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紊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急速转动，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吼，似乎在挣脱什么可怕的梦魇。
“玄戈！醒醒！” 林逐欢立刻惊醒，坐起身，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汗湿的额头，声音带着急切。
“不……逐欢……快走……走开！” 祁玄戈在梦中挣扎，手臂无意识地挥动，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闷哼一声。
“我在！祁玄戈，看着我！” 林逐欢用力握住他挥舞的手臂。
他俯身靠近，声音清晰而有力地穿透梦魇，“我是林逐欢！我在这里！你睁眼看看！”
祁玄戈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和恐惧。
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涣散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林逐欢脸上。
噩梦中的血腥牢狱、冰冷的镣铐、铺天盖地的“余孽”唾骂……瞬间退去。
眼前只有爱人担忧的眉眼和温暖的掌心。
确认了不是幻影，祁玄戈眼中的惊惧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深切的依赖。
他反手紧紧抓住林逐欢覆在自己额上的手，用力之大，指节泛白。
“逐欢，别……别走……” 他嘶哑地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恳求。
“我不走。” 林逐欢斩钉截铁。
另一只手温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噩梦而已，都是假的。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重新躺下，这次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祁玄戈身上传来的微凉体温。
他伸出未被抓住的右手，隔着薄被，一下一下，轻柔而坚定地拍抚着祁玄戈的背脊。
“睡吧，我陪着你。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那一下下温柔的拍抚，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和力量。
祁玄戈紧绷的身体再次慢慢放松，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
他重新闭上眼，这一次，没有再陷入梦魇。
只是握着林逐欢手腕的那只手，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半分。
林逐欢静静地守着他，感受着他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窗外的天色由沉沉的墨蓝渐渐透出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纸，给室内的一切镀上一层朦胧的暖色。
这一夜，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朝堂倾轧，只有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在药香与安神香中，依靠着彼此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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