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湿润的空气里，水汽与草木清气交融，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油亮。
河道纵横，舟楫往来。
白墙黛瓦的民居掩映在依依垂柳之中，端的是水乡泽国温婉气象。
然而，这富庶安宁的皮相之下，暗流汹涌。
临安城，西子湖畔，一座临湖雅致茶馆的二楼。
临窗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靛蓝绸衫、头戴方巾、面容寻常却眼神清亮的中年行商——“林慕白”。
面前一壶龙井，几碟精致茶点，他的目光却透过雕花木窗，若有所思落在湖面穿梭的画舫与码头上繁忙的运盐船上。
林逐欢抵达已有三日。
他并未急于去寻那李茂才的侄子李诚，只悄然融入了这繁华都市。
这几日，他便似个真对江南丝绸盐业上心的商人，频频出入茶馆、酒楼、牙行，乃至些不起眼的盐铺，与人攀谈，听曲，收罗着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言。
“林老板，尝尝这新到的龙井，明前的，滋味如何？” 茶馆掌柜是个消息灵通的中年人，姓王，对这位谈吐不俗、出手又阔绰的外地丝绸商颇有好感，亲自过来招呼。
林逐欢端起青瓷茶杯，嗅了嗅茶香，浅啜一口，赞道：“好茶！清冽回甘，余韵悠长，不愧是西湖龙井！王掌柜这里，果然都是上品。”
“哈哈，林老板抬爱了！” 王掌柜笑得开怀，顺势坐下，“听林老板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怎想着来我们杭州做丝绸买卖了？”
“正是，京城人。” 林逐欢放下茶杯，笑容带着商人的活络，“京城虽大，丝绸一道，终是江南为尊。这不，想寻些顶好的杭绸苏绣，运回北边。只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还要王掌柜这样的地头蛇多多指点迷津才好。”
说着，便不着痕迹将一小锭银子推到王掌柜手边。
王掌柜眼中一亮，袖底一拂收了银子，笑纹更深：“好说好说！林老板是爽利人！这杭州城里，要说丝绸，首推‘锦绣坊’和‘云霞阁’，不过嘛……” 他压低了声气，“这两家的货，路子正，价钱也硬。林老板若是想寻些……嗯，更实惠的源头，门路也不是没有。”
“哦？愿闻其详。” 林逐欢露出愿听其详的神色。
“城南‘裕丰行’的赵老板，路子广，门道多，价钱也活络。” 王掌柜凑近些，声气更低，“听说他不仅做丝绸，跟盐行那边也有些勾连，手眼通天着呢。不过这人……根底深，脾性也怪，寻常人可攀扯不上。”
盐行！
林逐欢心头一动，面上却如常：“盐行？这丝绸和盐，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嘿嘿，林老板有所不知。” 王掌柜神秘一笑，“这江南地面，有些事，盘根错节。尤其是盐引那物事，金贵得很！手里捏着盐引，便是捏着真金白银！赵老板背后，据说立着薛家！那才是真正的大佛！跺跺脚，整个江南盐道都要晃三晃！”
薛家！萧琰的母族！
这名字终于传入耳中！
林逐欢心头突地一跳，脸上依旧是一副恍然又带三分敬畏的模样：“原来是薛家！那可是皇亲国戚！失敬失敬！林某眼拙了！”
“嘘！噤声！” 王掌柜慌忙做了个噤声手势，警觉地扫了眼四周，“薛家名头太响，不可妄议！林老板心里有数便好。”
正此时，茶馆楼下忽起一阵喧哗。几个穿着体面、一看便是盐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高声谈笑，径直上了二楼，在林逐欢不远的一桌坐下。
“张老板，李老板，今儿个气色不错啊！看来那批盐引到手了？” 其中一人笑着问道。
被称作张老板的胖子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嘿嘿，托薛三爷的福，总算是批下来了！虽比往年多孝敬了两成，能到手便是造化！”
“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瘦高个李老板接口，带着无奈与谄媚，“如今这盐引，没薛家的门路，想都休想！盐运使司衙门？哼，那起子人也就是个盖印的摆设！真正拍板的，还得是薛家那位三爷！”
“正是这话！听说连账目都是薛家派来的账房先生亲自过目，做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咱们呐，也就跟着喝口汤罢了！” 另一盐商摇头晃脑。
“严丝合缝？” 张胖子嗤笑一声，压低了嗓子，带几分神秘与嘲弄，“真当上头人是傻子？承平十五年那档子事儿……要不是薛家手眼通天，硬生生把账册‘丢’了，把李茂才‘逼’死了，又把人证‘送’得远远的……哼，你以为能捂得严实？”
承平十五年！李茂才！林逐欢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泼出。他强自定神，凝神细听。
“哎哟我的张爷啊！慎言！慎言！” 李老板吓得脸一白，慌忙摆手，“陈年旧事了，提它作甚！小心隔墙有耳！咱们如今不是挺好？跟着薛家，有肉吃便是！管他账目如何做，横竖落到咱们口袋里的银子是真的就行！”
“对对对！吃酒吃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哈哈哈！” 几人连忙转了话头，推杯换盏起来。
林逐欢慢慢放下茶杯，指尖冰凉。方才那零星的对话里，竟藏着惊雷！
薛家不仅把持着现下的盐引，更深陷当年那悬案的遮掩！他们实掌盐运使司大权，操控账目，甚至极可能握有当年“丢失”账册的下落！而那被“送得远远的”人证，十有八九便是他要寻的李茂才侄子——李诚！
线索的箭头，终于明晃晃地指向一处——薛家！以及那个神秘的薛家三爷！
“王掌柜。” 林逐欢脸上重新堆起商人精明的笑容，浑若无事，“您方才提的那位城南‘裕丰行’赵老板，不知……林某可有这个福分，劳您代为引荐一二？林某初来乍到，正想多交几位朋友，多条门路。”
王掌柜得了好处，又见这位林老板知情识趣，一口应承：“好说好说！赵老板最爱结交朋友，尤其像林老板这般京城来的豪商！包在我身上！明日，明日我便替林老板递帖子去！”
“多谢王掌柜！” 林逐欢拱手道谢，眼底寒光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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