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艘追兵的船体残骸，很快就被暗流吞没了。
海面上的安静没持续三秒。
哒哒哒哒哒！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炸响，盖过了风浪的咆哮。
雷恩猛然回头。
一艘比其他赏金猎人船只更加修长、也更加迅猛的快船，不知何时已从礁石群的另一侧绕出，死死咬住了“启航者号”的船尾。
船头架设着一门黑洞洞的多管转轮武器，正喷吐着疯狂的火舌。
转轮火炮！
无数细小的铁弹在船身周围密集炸开，形成一片死亡的弹幕。
几颗流弹呼啸着打在甲板上，木屑瞬间炸裂飞溅，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孔洞。
“该死！”
莉娜咒骂了一声，双手死死把住船舵，开始进行急促的“Z”字形规避。
“启航者号”在她的操控下，如同一条被惊吓的游鱼，在狭窄的水道里疯狂扭动，试图甩脱那致命的追咬。
但对方的速度，太快了。
每一次转向，都会被对方用更小的半径追上，距离在一点点被压缩。
哒哒哒哒！
又一串铁弹扫过，几乎是擦着莉娜的后背飞了过去，将她身后的船舱壁打得木屑纷飞。
“这样下去不行！”莉娜的喊声里透出一股焦灼，“船帆很快就会被打烂！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雷恩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倚靠着主桅杆，胸膛剧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脏，带来火烧一样的痛楚。
必须做点什么。
他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甲板，最终定格在一个被帆布覆盖的物体上。
船上自带的一门老式大炮。
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装饰品。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出现。
“莉娜！稳住船！给我三十秒！”
雷恩的声音沙哑，他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一把掀开了炮衣。
“你疯了！？”莉娜回头，眼神里全是惊愕，“那种东西能打中什么！”
雷恩没有理会她。
他用肩膀抵住炮身，双腿的肌肉因为过度发力而痛苦地颤抖着，艰难地调整着炮口的方向。
太重了。
这具被榨干的身体，连推动这门老炮都无比吃力。
他从旁边的弹药箱里抱出一颗圆形的铁弹，几乎是把它“滚”进了炮膛。
哒哒哒哒哒！
转轮火炮的扫射越来越密集，“启航者号”的船身被打得千疮百孔。
一面船帆被子弹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在风中发出破败的哀鸣。
“雷恩！快点！”
雷恩没有回应。
他跪在炮尾，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风声，浪声，铁弹的呼啸声，莉娜的催促声……
所有的一切都在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
眼前的准星。
远处那艘不断逼近的敌船。
以及，他自己那颗在胸膛里缓慢而有力跳动的心脏。
他没有去瞄准敌船的船身。
太远，太快，而且还在不断移动。
以这门老式大炮的精度，和自己现在的状态，直接命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雷恩闭上双眼。
【野兽本能】被催动到了极限。
敌船的航线、海水的流速、风向的偏转……无数的数据，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演算。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属于顶尖掠食者的战斗直觉。
他看到了敌船在五秒之后，为了封堵“启航者号”的下一个转向，必然会经过的一个点。
一个位于它船舵前方，三米之外的海面。
就是那里。
雷恩双眼猛的睁开，那双因为虚弱而黯淡的瞳孔里，全是专注。
这是他赌上一切的一击。
他抓起身边的火把，对准了引线。
“坐稳了！”
他对莉娜发出一声最后的警告。
“就是现在！”
雷恩怒吼着，将燃烧的火把狠狠戳向引线！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式大炮猛地向后一顿，黑色的炮弹带着雷恩全部的意志与决意，呼啸着冲向天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追击的敌船上，那个疯狂操作转轮火炮的枪手甚至停了下来，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那颗划出可笑抛物线的炮弹。
“打歪了！哈哈哈！那白痴打……”
笑声戛然而止。
炮弹并没有飞向他们。
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他们即将转向的船头前方！
噗通！
炮弹砸入海中，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溅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然而，下一秒！
一股强劲的水浪，被炮弹的冲击力从水下猛然掀起，狠狠地拍在了敌船的船头一侧！
“不好！”
敌船上的舵手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
船头被巨浪猛地一推，整个船身瞬间偏离了预定的航线！
他疯狂地转动船舵，试图修正方向，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们失控了。
就在他们失控偏航的前方，一块常年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暗礁，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刺啦——！！！
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令人牙酸的恐怖巨响。
失控的快船，整个船底，被锋利的暗礁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从船头延伸到船尾的巨大口子！
海水疯狂地倒灌进去。
船只发出一声最后的哀鸣，不到十秒钟，就带着船上所有人绝望的惨叫，一头扎进了浑浊的海水之中，只留下一串翻滚的气泡。
第二艘。
整个“骷髅海”瞬间安静了下来。
剩下的三艘赏金猎人船只，全都紧急停了下来，不敢再前进。
他们看着那片迅速平息的海面，又看了看远处那艘破破烂烂，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启航者号”。
只用一炮，就通过计算海浪，把一艘比他们更先进的快船送进了海底。
这让他们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恐惧，在剩下的追兵心中蔓延。
“启航者号”上。
雷恩靠在滚烫的炮身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仅仅是这一炮，就抽空了他体内的力量。
他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感觉到莉娜跑到了他的身边。
他想咧开嘴笑一笑，告诉她自己没事。
但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暗涌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听到了莉娜带着颤抖的低语。
“你真是个……怪物。”
...
甲板贴着雷恩的后背，意识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浮。
他最后的记忆，是加农炮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及莉娜那句混杂着惊骇与敬佩的低语。
“你真是个怪物。”
是的，怪物。
一个用光了力气，才勉强换来一线生机的，虚弱的怪物。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哀鸣，胸口的印记滚烫，却无法再提供一丝一毫的力量。仿佛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存水的水泵，还在徒劳地空转。
他能感觉到船在动。
不是之前在礁石群中那种狂乱的颠簸，而是一种更加平稳，却带着某种疲惫感的破浪前行。
莉娜在掌舵。
她一个人，驾驶着这艘破船，冲出了那片死亡礁石群。
启航者号总算暂时安全，开进了比较开阔的海域。
可是，更大的危险正在靠近。
嘎吱……咯啦……
船体内部，不断传来木头被压断的咯吱声。
那不是正常的航行声。
那是一艘船，在濒临解体前的悲鸣。
莉娜将雷恩拖到相对干爽的船舱门口，用缆绳将他固定好，然后快步冲向了底舱。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
她的裤脚全湿了，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木屑，平时整洁的衣服现在看着很狼狈。
“情况很糟。”她蹲在雷恩身边，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角，自言自语般地汇报着。
“船底至少有五处撞击导致的裂痕，其中两处非常严重。海水在不停地渗进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计算。
“我用备用的木板和油布做了紧急封堵，但那撑不了多久。这艘船……正在缓慢下沉。”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必须尽快找个地方修船。”
“否则，我们撑不到颠倒山。”
她检查了一下雷恩的状况。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烫得惊人。
筋疲力尽。
船，还有船上的人，都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莉娜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望向船只后方的海平面。
那里，几个黑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放大。
追兵。
他们重新集结了。
而且，数量比之前更多。至少有七艘船，从三个方向形成了一个更加宽大的包围网，彻底封死了他们所有可能逃离的航线。
这一次，他们学乖了，不再贸然突进，而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用数量优势进行着一场无情的消耗战。
他们就像一群耐心的秃鹫，盘旋在濒死的猎物上空，等待着它流尽最后一滴血。
莉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开阔的海域，损坏的船只，筋疲力尽的船员。
这下真的没路可走了。
但只过了两秒，她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冲回舵边，目光飞快地扫过铺在旁边的海图。
没有路。
所有的航线都被封锁，所有的岛屿都可能是陷阱。
她的手指在海图上无意识地划过，最终停留在了一片空白的海域。
不，不是空白。
是现代的海图，将那片区域标记为了未知的危险地带，劝告所有船只绕行。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进了怀里，越过那本厚重的航海日志，触摸到了一个更深处，更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犹豫了。
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最大的秘密之一，是奥哈拉的学者们在探索世界时，记录下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航路。
一旦拿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后方，追兵的船只又逼近了一些，已经能隐约听到他们嚣张的叫骂声。
没有时间了。
莉娜不再犹豫，猛地从怀里抽出了那个油布包。
她颤抖着手解开绳结，摊开的，是一张泛黄、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海图残片。
图上的笔迹古老而优雅，绘制的不是岛屿，而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海域。
海域的中央，用红色的墨水，标注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
【剑冢之雾】
名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她的一位前辈留下的笔记。
“极度危险。磁场紊乱，海流诡异，雾气有毒，内有不明巨型生物。进去的船，有去无回。”
死地。
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地。
莉娜的视线，却落在了海图残片的最边缘。
那里，有一条用铅笔画出的，极其隐蔽的细线，它穿过了整片“剑冢之雾”，指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细线的尽头，写着一个单词。
“生机”。
这是奥哈拉的学者们，用命换来的情报。
死地里，藏着一条活路。
“开阔海域我们跑不过他们。”莉娜转过头，看着半昏迷的雷恩，用一种近乎决绝的语气说道。
“只能进这里了。”
雷恩的眼皮动了动。
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视野模糊不清，天与海都在旋转。
他看不清那张旧海图，也看不清远处追兵的船。
但他能看到莉娜。
他看到了她脸上那种，赌上一切的决绝。
这副神态，他很熟悉。
不久之前，他在镜子里见过。
那是复仇者在走向终局时，才会有的神态。
雷恩没有问那是什么地方，也没有问有多危险。
在绝境之中，任何选择都是正确的选择。
他只是看着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沙哑的字节。
“死地……”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每一下都扯得全身剧痛。
“……往往也藏着生机。”
“我信你的判断。”
莉娜愣住了。
她准备好的一大堆解释和理由，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雷恩，看着这个男人在快昏过去的状态下，依旧选择把命交到她的手上。
她心里一热。
那是比知识和使命，更加滚烫的东西。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猛地转动船舵，将船头对准了海平线尽头那片若隐若现的，仿佛城墙一般的浓雾。
“坐稳了！”
莉娜大喝一声。
伤痕累累的“启航者号”，发出了最后的咆哮，调转船头，毅然决然地，驶向那片传说中的死亡之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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