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将那把改装过的燧发枪重新别回腰间，坚硬的金属抵着皮肤，让她的思绪重新凝聚。
她没有片刻停歇，径直走向房间唯一的窗户。
她站在那里，透过粗壮铁条之间的缝隙，开始审视这座名为威士忌山的囚笼。
夜色正浓，喧嚣了一整天的城镇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这里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沉闷压抑的凝滞感。
莉娜的呼吸放得很轻，碧色的眸子在夜色里异常清亮，将黑暗中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她的大脑，这颗承载了奥哈拉无数知识与智慧的头脑，此刻正以极高的效率运转。
她没有去关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赏金猎人有多少，武器是什么。
那些都是战术层面的细节，而她要做的，是制定战略。
战略的第一步，是观察。
她看见了镇子里的巡逻队。
一队五人，装备着刀剑与火枪，以一种固定的路线在街道上移动。
莉娜没有掐算时间，而是用心跳作为节拍器。
从一队巡逻队在视野里消失，到下一队出现，大约是三百次心跳的间隔。
这是巴洛克工作社的纪律，也是它的第一个破绽。
军队的巡逻，会在不规律的时间点进行交叉和变更，以防备潜入。而这些赏金猎人，他们更习惯于一种高效但僵化的模式。
莉娜的视线又投向那些固定岗哨。
大部分人都很警觉，但总有例外。
在医院斜下方的一个仙人掌建筑阴影里，一个负责警戒的男人正靠着墙壁，脑袋一点一点，在和睡意搏斗。
另一个方向，两个守卫正在低声交谈，还不时发出压抑的笑声，注意力根本不在医院这边。
他们有组织，但骨子里依旧是各自为战的佣兵。
只要价钱给够，他们可以卖命。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为了一份尚未到手的赏金，在无聊的守夜中全程保持百分之百的专注。
这就是第二个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莉娜在窗边站了整整一夜。
她不累，也不困。
和探寻历史真相的枯燥相比，这种关乎生死的观察，反而让她的思维运转得更快，也更敏锐。
当第一缕晨光从海平面升起，透过铁条在房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莉娜的脑中，一幅完整的、立体的威士忌山地图已经构建完成。
这幅地图，比任何纸质的地图都要精准。
上面标注的不是街道和建筑，而是巡逻队的路线、岗哨的视野盲区、换班时的兵力空窗，以及……人性的懒惰与贪婪。
她回忆起昨天被“欢迎”进镇时的全部细节。
那个自称镇长的男人，脸上挂着何等热情的笑容，介绍着这里的风土人情。
他说过，镇中心那座最大的酒馆，是“威士忌山的心脏”。
他还特别炫耀过，酒馆的地下，有一个巨大无比的窖藏室，储存着足够全镇人消耗三个月的美酒和食物。
那里，就是雷恩急需的“能量”。
那里，就是这处绝地的唯一突破口。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莉娜的脑中成型。
她转过身，看向病床。
雷恩不知何时又一次醒了过来。
他的高烧依旧没有退去，但他的眼眸，却比昨夜清醒了许多。
那是一种纯粹依靠意志力，从身体的衰败与混沌中，强行挣脱出来的清明。
“我有一个计划。”
莉娜走到床边，压低声音，用最简练的语言开口。
“傍晚，赏金猎人会分批次在镇上最大的酒馆聚餐。根据我的观察，那会是这里守备力量最薄弱的时间点。”
“酒馆下面，就是他们的食物储藏室。”
“我要去那里，为你拿回补给。”
雷恩安静地听着，他没有插话，只是注视着莉娜。
那不是平日里学者的沉静，而是一种洞悉全局、成竹在胸的镇定。
莉娜的视线与他对上，继续说道：“但潜入需要机会。我需要一个足够大的骚动，一个能把这里里外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到医院正门的骚动。”
她没有说下去。
但两人都懂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笼里，能制造出那种级别骚动的，只有一个人。
雷恩。
一个身受重伤、濒临衰竭的雷恩。
他必须主动站出去，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医院正门。
雷恩的视线从莉娜的脸上移开，落向自己那条被纱布包裹的左臂。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没有痛觉，没有知觉，它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是一块坏死的血肉，散发着不祥的气味，并且在持续不断地吸取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要做的，远比莉娜想象的，要更加激烈。
“好。”
他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他费力地转动脖子，重新看向莉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不惜一切的狠意。
“要闹得多大？”
莉娜看着他的样子，心头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回答：“大到让他们确信，你准备拆了这栋楼逃出去。”
雷恩的唇角艰难地牵动，挤出一个虚弱却狠戾的笑。
“交给我。”
这三个字，是他对这个计划的回应，也是他对同伴的承诺。
得到肯定的答复，莉娜立刻行动起来。
她走到房间角落，拿起那瓶被他们遗弃的烈酒。
这不是用来喝的。
然后，她又将房间里所有能找到的布料——多余的床单、枕套，甚至自己的备用外套，全部收集起来。
她没有用剪刀，而是用手，将这些布料一条一条地撕开，整理成长短合适的布带。
她的动作沉稳而有序，没有半分多余的姿态。
她不知道雷恩具体会用什么方式制造骚动。
但她可以预见，那个过程必然伴随着巨大的创伤与能量消耗。
她要做的，就是在自己出发前，为他准备好一切。
准备好清理创口的烈酒，准备好包扎伤口的绷带。
她无条件地相信雷恩能完成他承诺的部分。
而她，也必须完成自己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间小小的囚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
时间在安静中流淌。
窗外的光线，从明亮的白色，逐渐转为温暖的橘黄。
黄昏，到了。
小镇上，那种压抑的安静被打破了。
一阵阵粗犷的笑声、酒杯的碰撞声、桌椅的拖动声，从镇子中心的方向传来。
巴洛克工作社的赏金猎人们，在围困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轮休和晚餐时间。
那是他们提前举办的庆功宴。
在他们眼中，房间里的两个人已经无处可逃，可以任由他们处置。
信号，出现了。
莉娜将最后一卷整理好的布带放在床头柜上，站直了身体。
她走到房间后方，那里曾经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有一个更小、更不起眼的窗户。
她伸出手，轻轻拨动了窗户的插销。
“时间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病床上，雷恩的眼眸早已睁开，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刻。
他偏过头，视线越过房间，与莉娜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对着她，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在莉娜转身准备行动的下一刻，雷恩抬起了自己完好的右手。
他的手臂越过胸膛，五根手指张开，准确地按在了自己那条已经彻底坏死、散发着焦臭气味的左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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