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峰顶，风声鹤唳。
谢墨微指间的星辰传讯符化作冰屑消散，那冰冷问责的余韵却如附骨之疽，缠绕在每一寸凝滞的空气里。天际流光迫近，为首那湛蓝星辉所携的怒意几乎实质化。钟清许，连同其他几道代表着九宗联盟意志的强大气息，已将这座冰峰无声围拢。
未恙踉跄落在殿前，脸色惨白如雪，衣襟上还沾着坊市的尘灰与一丝未能尽数收敛的、令人不安的阴冷魔气。他看着师尊静立风雪中的背影，那般挺拔，又那般孤绝，仿佛与周遭压境的肃杀融为一体。恐慌攥紧了他的心脏，但比恐慌更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望向唯一浮木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师尊……”他声音干涩嘶哑。
谢墨微缓缓转过身。浅琉璃色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没有惊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惯常的冰冷。那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刻，并接受了所有可能的后果。这平静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未恙心慌。
“回去，换身干净衣裳。”谢墨微的声音清泠如故，听不出情绪，“体面些。”
体面……未恙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师尊的意思是……
流光坠落，人影显现。钟清许面罩寒霜，目光如刃，身后跟着邱寂玄、新任莫氏代表以及刑律司长老，还有被搀扶着、脸上缠满纱布却掩不住怨毒眼神的钟毓。证据、指控、律法条文……一项项压下，如同巨石垒砌，将未恙牢牢钉死在“魔修残害同道”的罪名之下，毫无狡辩余地。
谢墨微静听，未发一言。直到所有声音落下，压力累积至顶峰，他才抬眼，迎上钟清许逼视的目光。
“本尊教徒无方，触犯铁律，证据确凿。”他开口，字句清晰，掷地有声，“依九宗律法处置便是。”
钟清许厉声道：“依律当诛，形神俱灭！应押赴弑魔台，当众明正典刑！”
“可。”谢墨微应得干脆，甚至在众人略显诧异的目光中，主动道，“他乃我绝情峰弟子，罪徒伏诛，理应由本尊亲自行刑，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亲自行刑！
未恙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师尊。他要亲手……杀他？
不是为了保护他？不是为了与这些人周旋？而是……亲自执刑？
谢墨微没有再看他，仿佛做出这个决定如同拂去肩上的一片雪花。他转身，率先向峰下行去，丢下一句：“跟上。”
浑浑噩噩，未恙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跟在那道素白背影之后，走过熟悉的冰阶，离开绝情峰，踏上通往镇魔谷那条充满鄙夷与审视目光的道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怕死，自从选择修魔这条险路，他便想过可能有这一天。他甚至想过，若真有东窗事发之日，师尊或许会勃然大怒，亲手清理门户。他能接受死在师尊剑下，这或许是他扭曲执念里所能想到的、与师尊最近的距离。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这么冷？比绝情峰的万载玄冰更冷。
镇魔谷，弑魔台。黑曜石铸就的高台泛着冰冷的乌光，上面古老的镇魔符文隐隐流动。台下人头攒动，各宗修士汇聚，目光复杂。未恙被带上高台，站在中央。狂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鼓荡，却吹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沉的阴霾。
刑律司长老高声宣读罪状，声音在谷中回荡。未恙却仿佛听不见，他只是死死盯着台前那个身影——谢墨微负手而立，面向台下万千目光，霜发飞扬，侧脸线条在肃杀之气中显得格外冷硬、漠然。
流程走完，刑律司长老转向谢墨微，肃然道：“谢仙尊，请行刑。”
谢墨微缓缓转过身。他终于再次看向了未恙。四目相接。未恙在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拼命寻找，寻找一丝熟悉的严厉，一丝隐藏的痛惜，甚至是一丝被逼无奈的愤怒……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绝对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平静，如同万年冰封的湖面，映不出他此刻任何狼狈与绝望。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未恙看着师尊抬起手，并指如剑，指尖开始凝聚那熟悉又致命的、纯粹到极致的霜白剑气。死亡的寒意还未及体，心口却先一步被无形的冰刃刺穿。
就在那剑气即将成形、雷霆一击的前一刹，一个压抑了无数个日夜、徘徊在疯狂边缘的问题，冲破了未恙所有的理智与恐惧，冲口而出。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凄厉：
“师尊——！”
谢墨微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眸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未恙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钉进去，用尽余生全部的气力，问出了那个他永远不敢、却也永远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只是一瞬……” 他喉咙哽咽，后面的话几乎破碎不成声，“……不同于师徒的……”
他问不出口“爱”字，那太奢侈，太僭越。他只敢问，是否有过一丝不同。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风似乎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墨微身上。
谢墨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徒弟眼中那最后迸发的、绝望而炽烈的火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清晰、平静、毫无波澜的字：
“没有。”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没有给他问完的机会。
“没有。”
如同最锋利的裁决之刃，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所有未尽之言，所有痴心妄想，所有在黑夜中滋生的、见不得光的卑微期盼。
“轰——！”
不是剑气破空的声音，而是未恙脑海中什么东西彻底崩碎的声音。那簇最后燃烧的火焰，在那声“没有”的冰水浇灌下，不是熄灭，而是瞬间转化为另一种更加暴烈、更加黑暗、更加蚀骨灼心的物质——恨！
不是恨他要杀他！不是！他可以接受师尊为了宗门清誉、为了仙尊责任、甚至只是为了平息众怒而亲手结束他的性命！他甚至可以扭曲地将此理解为一种另类的、残酷的“拥有”！
他恨的是这一声“没有”！
原来，所有的纵容默许，所有的严厉管教，所有那些让他心猿意马的细微瞬间，那些他珍藏在心底反复咀嚼的点点滴滴……到头来，在师尊心中，竟从未有过任何一丝超出师徒本分的意义！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痴心妄想，他的……笑话！
彻骨的冰寒瞬间被焚天的恨火取代！未恙的眼底瞬间爬满猩红血丝，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毒焰喷薄而出！他死死地、用尽最后的力量瞪着谢墨微，要将这张冰冷绝情的脸，将这声斩断一切的“没有”，深深地、血淋淋地刻进魂魄最深处！
就在这股滔天恨意攀升至顶点的刹那——
谢墨微指尖凝聚已久的霜白剑气，动了。
光华一闪，快得超越了视觉。极致冰冷的剑意精准无误地贯穿了未恙的胸膛，冻结了他狂跳的心脏、奔腾的血液、沸腾的魔元、以及那刚刚燃起的、足以焚烧三界的恨火！
冰冷，麻木，意识迅速抽离。
在堕入永恒黑暗与寒冷的最后瞬间，未恙残存的意念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那声“没有”在无尽回荡，以及随之而来的、倾尽四海之水也难以冲刷干净的、深入灵魂骨髓的——
恨！
与此同时，灵魂即将消散的虚无中，一点幽暗的红光自他右手中指那枚看似平凡的玄铁戒指深处悄然亮起，一个冰冷邪异、仿佛等待了亘古的低语呢喃，乘着恨意的余波，轻轻叩响了他即将沉寂的真灵：
恨为薪，魂为引……情舟已至，主人……此番，欲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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