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情如火。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来的是皇帝措辞严厉的诏书，命林夙“即刻启程，不得延误”。通州刚刚稳定的局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令打乱。
衙门内，气氛凝重。
“大人，此去京城，恐是龙潭虎穴。”沈文舟眉宇间难掩忧色，“赵皓在通州接连失利，必然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
韩青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属下随大人同往。”
林夙抬手制止：“不可。通州是我们的根基，新政初定，人心未稳，更需要你们在此坐镇。”他目光扫过众人，“韩青，你留下，与铁柱一同掌控护漕队，稳住码头仓场，绝不能让赵皓的人再伸手。文舟，你统筹全局，新政按既定方略推进，账目明细务必清晰，以备查验。”
他顿了顿，看向刘主事：“刘主事，通州官场人情，你最为熟悉。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防，你暗中留意，若有异动，及时与文舟、韩青商议。”
“下官明白！”刘主事躬身应道。
林夙走到那幅巨大的漕运图前，手指最终落在京城的位置：“陛下召我，表面是因北境漕运。但此去，真正的风浪，怕是与通州这场火，脱不开干系。”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想让我离开通州，我便去。看看这京城，究竟是何等的龙潭虎穴！”
京城，镇国公府。
赵皓听着心腹汇报林夙已奉诏启程的消息，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离开了他的乌龟壳，到了京城，我看他还如何嚣张！”他抿了一口酒，“三司会审的废物！连个小小的五品官都拿不下，还得我亲自来收拾局面。”
“二公子，北境军情……”
“军情？”赵皓嗤笑，“不过是给陛下一个由头，也是给他林夙一个催命符。到了京城，漕运之事，可就由不得他一个外官指手画脚了。工部、户部、甚至兵部……哪里没有我们的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去，给宫里递个话，就说……林通判年轻有为，锐意革新，此番入京，正好让各部堂官都‘见识见识’。”
林夙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不日便抵达京城。
京城依旧是那个繁华与危机并存的巨大漩涡。他并未先回陛下赐下的那座小院，而是直接递了牌子，请求陛见。
然而，宫里的回复却是：“陛下正在与阁老商议北境军务，林通判旅途劳顿，且先安顿，等候召见。”
这一等，便是三日。
这三日，林夙闭门谢客，却并非无所事事。他通过“惊雷”在京城的暗线，悄然收集着信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虽未露面，但京城官场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甚嚣尘上。
有的说他“急功近利，逼反漕工，以致永丰仓被焚”；有的说他“捏造账目，构陷同僚，心术不正”；更有人将他与“结党营私”、“藐视上官”等罪名联系起来。
舆论的刀子，已然磨亮。
第四日，宫里终于传来口谕，陛下召见。
养心殿内，檀香依旧。
林夙跪拜行礼，感受到上方那道审视的目光，比以往更加深沉。
“林夙。”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北境需要粮草，大量的粮草，要快。你的《漕运新策》，朕看了。通州试点，朕也知道了。告诉朕，若依新法，三月之内，能否为北境多筹措五十万石粮草？”
这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若应下，完不成便是大罪；若推脱，便是无能。
林夙深吸一口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朗声道：“陛下，北境军务，臣不敢妄言。然漕运一道，积弊甚深，非革新不足以通其脉络。永丰仓一把火，烧出的不仅是五千石粮草的亏空，更是三年虚报两千五百石的巨蠹！此等蠹虫不除，纵有良法，亦难畅行。臣在通州，已初步整肃，然若欲漕运全力支撑北境，非彻底革除沿途积弊不可！”
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回了漕运积弊本身，既展现了直面问题的勇气，也暗示了完成任务的前提是“铲除积弊”。
皇帝沉默片刻，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朕知道了。”他淡淡道，“永丰仓的案子，朕已命人另查。你既对漕运革新有此心得，便先在京中，将你的想法，细细写成条陈，呈上来。至于北境漕运……朕会着户部、工部先行议个章程出来。”
“臣，遵旨。”
林夙退出养心殿，心中雪亮。陛下将他召回，并非真的急于询问北境漕运，而是要将他调离通州，放在眼皮底下，同时也是将他放入这京城权力场的磨盘之中，看他能否被碾碎，或是……磨出锋芒。
刚出宫门，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便悄无声息地靠近。
“林通判，三殿下有请。”
林夙心中一动。三皇子，终于露面了。
他跟随宦官来到一处看似普通的茶楼雅间。三皇子沐云，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气质温润。
“林兄，别来无恙。”沐云微笑示意他坐下，“通州之事，我已听闻。林兄以雷霆手段，破死局，肃积弊，令人钦佩。”
“殿下过誉。”林夙拱手，“皆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能做到林兄这般地步的，可不多。”沐云亲手为他斟了杯茶，“京城水深，林兄初来，想必已有体会。有些人，是不想看到漕运新政成功的，更不想看到林兄你……站稳脚跟。”
林夙抬眼看他：“还请殿下明示。”
沐云轻轻放下茶壶，声音压低了几分：“北境军情不便，但粮草调度，牵扯众多。工部侍郎，是赵皓的姑父。户部清吏司的主事，是赵皓母亲的远亲。甚至兵部武库司，也与镇国公府往来密切……林兄，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张网。”
林夙默然。他早已料到，但由三皇子亲口点破，仍觉压力如山。
“不过，林兄也不必过于忧心。”沐云话锋一转，“陛下既然召你入京，便是要用你。眼下，你只需做好一件事。”
“何事？”
“将你的漕运新策，尤其是如何在短期内提升运力、清查弊端的部分，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剩下的……”沐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林夙明白了。三皇子这是在指点他，也是在下注。他需要自己这把刀，去劈开漕运的困局，而自己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在这京城立足。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离开茶楼，林夙回到暂住的小院。夜色已深，他点亮烛火，铺开纸张。
他知道，这份即将呈上的条陈，将不再是简单的策论，而是他打入京城这盘棋的第一颗棋子，也是他向那张巨网，掷出的第一封战书。
笔尖蘸满浓墨，落下第一个字。
窗外，京城的夜，深沉如海，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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