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芒弄红米酒在省城举办的农产品展销会上拿下了“最具市场潜力奖”。消息传回村里时,岩保正带着工人们封装第三批订单——省城一家高端连锁超市要了整整两千瓶。
“奖杯!咱们有奖杯了!”岩香从县里领回奖杯时,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是一座水晶奖杯,上面刻着“芒弄古法红米酒”和获奖字样,在村委会的桌子上熠熠生辉。
老岩支书戴着老花镜,把奖杯擦了又擦,喃喃道:“我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咱们村的东西能在省里拿奖……”
这已经不是红米酒第一次得到认可了。十月份以来,陆续有三家省城的五星级酒店将红米酒列入酒水单,两家精品超市设了专柜,还有一家电商平台签了独家合作协议。林薇联系的媒体采访接连不断,芒弄村的名字开始出现在省级报纸和电视节目里。
产业的蓬勃发展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入。十一月底,岩香统计全年数据时,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飞快,最后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余书记……咱们村今年人均收入……一万二千八百元!”
村委会里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欢呼声。
“一万二!比去年翻了两倍还多!”
“红米酒太挣钱了!一瓶卖六十八,成本才二十!”
“务工收入也涨了,岩保他们寄回来的钱比去年多!”
余庆看着报表上的数字,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高兴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这些数字背后,是几百口人的生计,是一个村庄的命运。
当晚,他连夜撰写《芒弄村脱贫退出申请书》。材料写了三十多页,从产业发展到基础设施,从人均收入到群众满意度,每一项都有详细的数据和佐证。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十二月一日,申请书正式提交到县扶贫办。按照程序,县级初审通过后,将上报市里,然后迎来省、市、县三级的联合评估。
“从提交申请到评估组进村,大概需要一周时间。”县扶贫办周主任在电话里叮嘱,“余庆,这是大考,准备好。”
这一周,芒弄村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备战状态。
林薇把加工厂的质检标准又提高了一档,要求每批出厂产品都必须有完整的追溯记录——从哪块田的红米、哪个班次加工、哪个工人封装,全部可查。
陈明和刘雨重新检测了所有土壤和水源样本,更新了红米的营养成分报告。他们还制作了详细的种植流程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和图片,展示芒弄红米从田间到餐桌的全过程。
岩香整理了全年的销售数据、客户评价、媒体报道,做成一本厚厚的成果汇编。每一页都配有照片——老人捧着红米饭的笑脸,孩子在车上的睡颜,工人在车间的专注。
余庆则带着村干部,挨家挨户走访,核对每一户的收入情况。在外务工的,要看到银行汇款记录;种红米的,要看到合作社分红凭证;在加工厂上班的,要看到工资条。他要确保每一个数字都真实,每一分钱都经得起查。
最让余庆感动的是村民们的配合。七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地拿出存折,一笔笔指着上面的汇款记录;不识字的大婶,把合作社的分红条用塑料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在外的务工人员,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把工资条拍照发回来。
“余书记,我们不怕查。”一个老人拉着余庆的手,“咱们挣的都是干净钱,辛苦钱,有啥不敢让人看的?”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余庆眼眶发热。
苏婷这段时间来村里更勤了。她不再刻意打扮,反而恢复了平时的朴素,扎着马尾,穿着简单的毛衣牛仔裤,帮着岩香整理材料,帮着王婶准备食堂,帮着余庆核对数据。
“你怎么不……”余庆看着她恢复原样的发型,有些意外。
“不遮了。”苏婷笑了笑,“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余庆,我相信你,也相信咱们的感情。不需要用外表去争什么。”
她说“咱们”,而不是“你和我”。这个细微的变化,让余庆心里一暖。
但林薇的存在依然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评估在即,她几乎住在村里,每天工作到深夜。材料的每一个细节,现场的每一个布置,接待的每一个环节,她都反复推敲。
“评估组可能会问的问题,我整理了五十个。”她把一份清单递给余庆,“从产业可持续性到贫困户利益联结机制,从村集体经济管理到后续发展规划。每个问题都要有准备。”
余庆看着那份密密麻麻的清单,心里既感激又复杂。林薇确实在全力以赴地帮他,帮芒弄村。这份用心,他不能视而不见。
“谢谢。”他说。
林薇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不用谢。我说过,要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
两人在村委会加班到凌晨两点。材料终于全部整理完毕,装进八个档案盒,整齐地码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
“回去休息吧。”余庆说。
林薇点点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身:“余庆,如果……如果芒弄村顺利脱贫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余庆沉默片刻,说:“继续驻村,巩固成果,防止返贫。”
“然后呢?”
“然后……”余庆看向窗外,“等村里真正站稳了,我可能就该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组织安排吧。”
林薇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轻轻说了句:“早点休息。”然后推门离开。
那晚余庆没睡好。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评估的事,还有林薇那个问题。
芒弄村脱贫后,他该何去何从?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镇上?或者……有其他的可能?
他不知道。
十二月七号,评估组进村的日子。
清晨六点,天还没亮,村委会的灯就全亮了。余庆和村干部们最后一遍检查准备工作——资料是否齐全,现场是否整洁,路线是否顺畅。
七点半,七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出现在村口的山路上。余庆带着村干部在村委会门口迎接。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县里的领导——县委书记王为民、分管扶贫的周副县长、扶贫办周主任。然后是市扶贫局的领导,最后是省扶贫办的两位处长。
阵容很强大,气氛很严肃。
“余庆同志,这位是省扶贫办的李处长,评估组组长。”王书记介绍。
李处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眼神很锐利。他和余庆握手时用了力:“余书记,你们村今年可是放了颗卫星啊。人均收入一万二,在咱们省都是拔尖的。”
“都是党的政策好,乡亲们努力。”余庆回答得很稳妥。
简单的开场白后,评估直接开始。第一项是查阅资料。
八个档案盒被搬到会议室,评估组六个人分工查阅。李处长看产业发展部分,市里的领导看收入数据,县里的看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笔,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余庆和村干部们坐在旁边,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一个小时后,李处长抬起头:“余书记,你们红米深加工的投入产出比是多少?”
余庆早有准备:“前期设备投入二十八万,厂房建设二十万。今年预计产值一百二十万,利润四十万。投资回收期预计一年半。”
“这么快?”
“主要是市场接受度高。”林薇这时开口,她作为项目负责人参与汇报,“我们做了详细的市场调研,红米作为功能食品,在健康消费趋势下很有潜力。另外,我们走的是差异化路线,主打‘古法’和‘原生态’,避开了与传统大米的直接竞争。”
李处长看了她一眼:“你是?”
“市委宣传部乡村振兴指导组成员林薇,在芒弄村蹲点帮扶。”
“哦。”李处长点点头,继续问,“那你们怎么保证红米酒的品质稳定?”
这个问题,林薇让岩保回答。这个曾经的懒汉,如今已经能流利地讲解生产流程:“我们有完整的质量控制体系。原料入库要检测水分和杂质,发酵过程要监测温度和湿度,成品出厂要抽检酒精度和口感。每个环节都有记录,可以追溯。”
他拿出生产记录本,一页页翻给评估组看。记录很详细,字迹工整,还有操作人员的签名。
李处长仔细看了几页,点点头:“规范。比很多乡镇企业都规范。”
资料查阅持续到中午。评估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产业规划到财务管理,从带贫机制到利益分配,问得很细,很专业。余庆和村干部们一一回答,林薇在旁边适时补充。
下午是实地查看。
第一站是红米田。虽然已经收割完毕,但田里还留着整齐的稻茬。陈明带着评估组看土壤样本,讲解红米的种植技术;刘雨展示了病虫害防治记录,介绍如何用生物方法代替农药。
“不用农药,产量能保证吗?”市扶贫局的领导问。
“我们的红米是老品种,抗逆性强。”陈明解释,“加上科学的田间管理,产量不仅没降,还比传统种植提高了10%。而且品质更好,卖价更高。”
第二站是加工厂。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正在封装红米酒。岩保演示了从原料到成品的全过程,每个环节都有严格的操作规程。
“这些工人都是本村的?”李处长问。
“都是。”余庆说,“有以前外出务工回来的,也有一直在家务农的。我们进行了系统培训,现在都是熟练工。”
“工资怎么样?”
“保底两千五,计件提成,熟练工一个月能拿到四千多。”
李处长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不时停下来看设备、看记录、和工人交谈。最后,他指着墙上的“质量控制流程图”说:“这个做得好。很多企业都做不到这么细致。”
第三站是大食堂和校车点。正值下午放学时间,孩子们陆续上车。评估组看着余庆一个个检查安全带,给忘带水杯的孩子递水,跟每个孩子说“明天见”。
“余书记天天接送?”李处长问。
“天天。”老岩支书接过话,“风雨无阻。孩子们都叫他‘余司机叔叔’。”
最后一站是随机入户。评估组抽了五户,其中就有玉吨阿婆家。
老人正在院子里晒红辣椒,看见这么多人进来,有些紧张。余庆上前扶住她:“阿婆,领导们来看看您。”
“看……看啥?”玉吨阿婆搓着手,“屋里乱……”
“不进屋,就在院子里说说话。”李处长语气温和,“老人家,今年收入怎么样?”
玉吨阿婆想了想,掰着手指头算:“我编竹篮,合作社给钱,一个月千把块。孙子他爸妈在外打工,寄回来两万。还有……还有红米分红,分了三千多。”
“这么多钱,怎么花的?”
“存着。”老人说,“给孙子上学用。剩下的……想把房子再修修。”
余庆补充:“阿婆家的危房改造去年完成了,但老人还想把厨房和厕所再弄好点。”
从玉吨阿婆家出来,又走了三户。每户的情况都差不多——有务工收入,有产业分红,有政策补助。虽然不算富裕,但吃穿不愁,住房安全,孩子有学上。
最后一户是岩保家。这个曾经的深度贫困户,现在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孩子的奖状,桌上摆着新买的电视。
“这电视是红米酒卖了之后买的。”岩保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家里穷,孩子看动画片都要去别人家。”
李处长问:“你现在在加工厂,一个月挣多少?”
“四千左右。”岩保说,“比我以前在外面打工少,但能顾家,值。”
“以后有什么打算?”
“好好干。”岩保声音很坚定,“等手艺更好了,带几个徒弟,把咱们的红米酒做得更好。”
实地查看结束,已经是傍晚。评估组回到村委会,召开村民代表座谈会。
二十多个代表,有老人,有妇女,有残疾人,有低保户。李处长让大家说说村里的变化。
发言很踊跃,但说的都是小事——谁家儿子寄钱回来了,谁家屋顶修好了,谁家买了新家电,谁家孩子考了好成绩。
一个盲人大叔站起来,摸索着说:“我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亮堂。以前觉得活着没意思,现在合作社给我安排活儿,让我搓麻绳、编草垫,一个月能挣六七百。钱不多,但我知道自己还有用。”
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动容了。
座谈会开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李处长做了简单总结:“今天看了一天,听了一天,我很受触动。芒弄村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数字游戏,不是表面文章。老百姓脸上的笑容,眼里的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向余庆:“余庆同志,你们的工作,我看到了。材料我们会带回去研究,尽快给出评估意见。”
送走评估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车灯在山路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村委会门口,一群人还站着,没人说话。
许久,老岩支书才颤声问:“余书记……咱们……能过吗?”
余庆看着远方,缓缓点头:“能。”
他说得很肯定,但心里其实也没底。
评估结束后的三天,是芒弄村最难熬的三天。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块石头,吃饭不香,睡觉不安。
余庆照常工作——送孩子,下田,去加工厂,但明显心不在焉。林薇依然每天来村里,但话少了很多。苏婷周末过来,看见两人的状态,也没多问,只是默默陪着。
第四天上午,县扶贫办的电话终于来了。
余庆接电话时,手有些抖。所有人都围过来,屏住呼吸。
电话那头,周主任的声音很激动:“余庆!通过了!省里刚刚通知——芒弄村脱贫退出,通过评估!”
短暂的沉默后,村委会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过了!咱们过了!”
“脱贫了!咱们脱贫了!”
老人们互相拥抱,妇女们抹着眼泪,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岩保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余庆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眼睛慢慢湿润了。
近两年时间。从刚来时的茫然无措,到后来的艰难探索,再到今天的开花结果。这一路,太不容易了。
林薇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恭喜。”
余庆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流泪。
“谢谢。”他说,“没有你,走不到今天。”
林薇摇摇头,没说话。
那天晚上,芒弄村举办了简单的庆祝会。大食堂加了菜,王婶把最好的腊肉都拿出来了。全村人都来了,坐满了食堂和院子。
余庆被推到中间讲话。他端着酒杯,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的脸,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他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脱贫不是终点,是新起点。
第二,芒弄村的未来,靠咱们自己。
第三,谢谢大家,陪我走了这么久。”
掌声雷动。很多人哭了,又笑了。
庆祝会开到很晚。散场时,余庆送苏婷去村口。
月光很好,洒在新修的水泥路上。两人并肩走着,很久都没说话。
“余庆,”苏婷先开口,“林薇……什么时候走?”
余庆沉默片刻:“应该快了。”
“你会想她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余庆停下脚步,看着苏婷。
苏婷也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会。”余庆坦诚,“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想。她是战友,是同事,是帮过芒弄村的人。我会记得她,感激她。但仅此而已。”
苏婷点点头,靠在他肩上:“那就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到村口时,苏婷忽然说:“余庆,等芒弄村稳定了,咱们结婚吧。”
余庆愣住。
“怎么?不愿意?”
“不是。”余庆握住她的手,“就是觉得……太委屈你了。跟了我这么久,没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苏婷看着他,“就要你这个人。”
余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点头:“好。等芒弄村真正站稳了,咱们就结婚。”
车来了。苏婷上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余庆,你是个好人。好得让人心疼。”
车开走了。余庆站在村口,看着车灯消失在夜色中。
身后,芒弄村的灯火一盏盏亮着。
这个曾经深陷贫困的村庄,终于摘掉了那顶沉重的帽子。
但前路还长。
脱贫容易,致富难;摘帽容易,振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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