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第一纺织厂。
厂长办公室。
真皮沙发，铮亮的玻璃茶几，墙上挂着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山水画，处处都透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奢靡。
陈厂长，陈富贵，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位的胖子，正四仰八叉地陷在沙发里。
他嘴里叼着一根过滤嘴香烟。
用刚修剪得油光水滑的指甲剔着牙。
一双绿豆小眼，把对面的沈惊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轻佻。
“我说，王主任。”
陈富贵吐出一口浓烟，腔调拉得老长，油腻又傲慢。
“您今儿个是唱的哪一出啊？”
“带个小丫头片子来我这儿，说是要谈什么……‘军民共建’？”
他嗤笑一声，把那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滑稽。
“咱这小县城，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娃娃当家做主了？”
王主任的脸瞬间就黑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惊鸿却抬手，轻轻按住了他。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静静坐着，背脊挺直，目光落在茶几的木纹上，仿佛对面的胖子只是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她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了茶几上，推了过去。
文件上，县武装部那枚鲜红的公章，像一团火印在纸上。
陈富贵连眼皮都懒得抬。
“小丫头，别拿这种玩意儿来吓唬我。”
他抖了抖烟灰，满脸都是根深蒂固的不屑。
“我陈富贵在青阳县混了这么多年，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我告诉你，我这纺织厂的棉花，是从南边特供的！我厂里织的布，是直接送进省百货大楼的！”
“就凭你，凭王主任，也想断我的根？”
他笑得愈发嚣张，肥硕的身体在沙发上抖动。
“做梦！”
话音刚落。
办公室里那台崭新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发出裂金穿石般的“铃铃铃”声！
陈富贵不耐烦地一把抓起话筒。
“喂！谁啊！没看我正忙着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火烧眉毛的声音。
“陈厂长！不好了！咱们在山东的棉花供应商，刚刚来电报，说……说他们所有的库存，全都被军区以战略储备的名义给征用了！一斤都发不过来了！”
陈富贵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肥脸上。
“你说什么？！”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声音陡然拔高八度。
“怎么可能！我跟他们孙老板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是……是真的啊厂长！最高级别的军令，谁敢不从啊！”
“啪！”
陈富贵狠狠把电话摔了回去，胸口像是破风箱般剧烈起伏，额上瞬间渗出一层油汗。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沈惊鸿。
“是你搞的鬼？！”
沈惊鸿端起桌上的搪瓷茶杯，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甚至都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叮铃铃——！”
电话，又响了。
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陈富贵的心上。
他手一抖，犹豫了几秒，才颤巍巍地再次拿起话筒。
“喂……”
这次，是省百货大楼采购科长的声音，只是语气冷得像块铁。
“陈厂长啊，通知你一下，咱们下个季度的采购合同，全部取消。”
陈富贵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李科长，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回扣我都……”
“闭嘴！”
对方厉声打断他。
“陈富贵，你少他妈胡说八道！”
“省里下了新指示，要大力扶持军民共建项目。有个叫‘惊鸿’的新牌子，设计新颖，质量过硬，价格还比你低两成！我们凭什么还要你的货？”
“惊鸿？”
陈富贵喃喃自语，随即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弹了起来。
他惊骇欲绝地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女人。
惊鸿……沈惊鸿！
沈惊鸿终于放下了茶杯，抬起了眼帘。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出陈富贵惨白的脸，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
“陈厂长，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你的原料，没了。”
“你的销路，也断了。”
她说着，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另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倒出了一叠厚厚的单据和账本复印件。
“至于你这些年，利用职权倒卖残次品，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的烂账……”
沈惊鸿的指尖，在那些单据上轻轻一点。
“我想，纪委的同志们，应该会很感兴趣。”
“扑通！”
陈富贵双腿一软，彻底瘫回了沙发里，冷汗瞬间浸透了的确良衬衫的后背。
完了。
全完了。
他最后的希望，是远在上海的本家叔叔。
只要叔叔还在，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还有根！
就在这时。
一直靠在门边，像个局外人一样抽着烟的顾野，懒洋洋地开了口。
他将烟头在鞋底碾灭，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个事儿。”
“我一哥们儿在上海海关，刚给我递了个信儿。”
“说是一个叫什么‘陈氏贸易公司’的，今天早上因为走私违禁品，被查封了。”
“法人好像叫……陈建国？”
顾野挠了挠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啧，听说人当场就被戴上了银手镯，估计啊，得在里头踩一辈子缝纫机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彻底碾碎了陈富贵最后的指望。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骨头，变成了一滩烂泥，瘫在沙发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沈惊鸿将那份早已拟好的纺织厂转让协议，放到了他面前。
“签了吧。”
陈富贵哆嗦着拿起笔。
那支英雄牌钢笔，在他手里重如千斤。
他试了几次，都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无法在纸上落下名字。
最终，他用两只手攥着笔，像个三岁的孩子，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汗水，从他的额角滴落，在“陈富贵”三个字上，洇开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青阳县第一纺织厂，自此易主。
就在沈惊鸿收起协议的那一刻。
王主任身边的一名警卫员，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快步走到顾野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紧张。
“顾同志！”
“沈司令专线！”
“飞机……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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