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十五,黄道吉日,碧空如洗,暖风和煦。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庄重而隐隐躁动的气氛中。今日,便是决定本届秀女最终命运的殿选之日。
体元殿内,金碧辉煌,熏香袅袅。正中九龙赤金宝座上,康熙皇帝玄烨端坐如山,身着明黄缎绣十二章纹龙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井,不怒自威。
御座下首两侧,设着四妃座位。因承乾宫佟妃尚在禁足,今日列席的唯有永和宫德妃乌雅氏、翊坤宫宜妃郭络罗氏、延禧宫惠妃纳喇氏与钟粹宫荣妃马佳氏。
德妃居左二,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绛紫色缂丝百蝶穿花旗袍,外罩同色琵琶襟坎肩,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狐裘,头戴赤金点翠福寿双全钿子,耳坠东珠,腕套翡翠镯子,通身气派雍容华贵。
她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凤眸更显清冷锐利,目光扫过殿下秀女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宜妃居右二,则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明媚娇艳。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缠枝牡丹旗袍,衬得她肤白胜雪,容颜愈发秾丽。
头上梳着精巧的“小两把头”,簪着整套红宝石头面,流苏摇曳,熠熠生辉。她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喜气与期待,看向殿下某处时,目光尤为柔和。
惠妃与荣妃分别坐在她们上首,她们这一次可没有什么需要相看的秀女,衣着相对素雅些,神色平和,带着旁观者的淡然。
殿下,数十位历经初选、复选层层筛选留下的秀女,按八旗次序,六人一排,垂首恭立。
她们皆穿着统一的浅粉色缠枝莲纹旗装,梳着标准的两把头,簪着统一的粉色绢花,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便触怒了天颜。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熏香,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得令人心悸的威压与紧张。
塔娜站在蒙古镶红旗的队伍中,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在清一色的粉色旗装中,如同万花丛中一株独特的幽兰。
她微微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周遭这足以让寻常贵女腿软的肃穆氛围,于她而言不过是草原上再寻常不过的风声。
这份超然的镇定与独特的气质,让她在人群中如同磁石般,吸引了不少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嫉妒的目光。
康熙目光沉静,缓缓扫过殿下的秀女,偶尔在家世特别显赫或容貌格外出众的秀女身上略作停留,内务府官员便会适时地低声禀报其家世背景。皇帝偶尔会问上一两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被问到的秀女无不紧张得声音发颤。
殿选流程严谨而缓慢地进行着。唱名、出列、行礼、问话、考察仪态……留牌子者,内务府太监便会将那象征命运的绿头牌留下,秀女脸上瞬间绽放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光芒;撂牌子者,则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煞白,却还得强忍着泪水与失落,恭敬谢恩退下。
很快,便轮到了蒙古镶红旗这一排。
内务府官员清了清嗓子,拖长了音调,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蒙古镶红旗,哈达贝勒之女,哈达那拉·塔娜,年十五——”
塔娜应声出列,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到御前指定的位置。她依着宫中嬷嬷严格教导的礼仪,姿态优美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蹲安礼,动作流畅自然,毫无新手的滞涩感:“臣女哈达那拉·塔娜,恭请皇上圣安,各位娘娘金安。”声音清越悦耳,语调平稳,带着一丝草原儿女特有的爽利,却又符合宫廷规矩。
康熙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这孩子,仪态气度,确实比许多在京中长大的格格还要出色。
宜妃更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看向塔娜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慈爱与骄傲,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德妃端起手边的粉彩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嘴角那抹惯有的、温和却疏离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康熙依照惯例,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塔娜,你父亲巴图贝勒身体可好?哈达部今岁草场如何?”
塔娜微微躬身,从容应答:“回皇上话,阿爸身体康健,时常感念皇上天恩。托皇上洪福,今岁草原水草丰美,部落一切安好。”言辞得体,态度恭谨。
康熙点了点头,正欲示意内务府官员进行下一项。
就在这时,德妃放下茶盏,那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而且,她刻意使用了汉话:
“皇上,”她先向康熙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向塔娜,笑意盈盈,“臣妾瞧着哈达格格真是仪态万方,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是在草原长大的,倒比我们京里有些丫头还要稳重得体。难怪宜妃妹妹这些日子,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她先是不痛不痒地捧了塔娜和宜妃一句,话里却埋着钉子——“不像草原长大的”,隐隐将塔娜与她的出身割裂开来。
宜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警铃微作,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德妃姐姐过奖了,这孩子不过是性子沉稳些,当不得姐姐如此夸赞。”
她刻意用了“这孩子”,显得亲昵无比。
德妃仿佛没听出宜妃话里的亲昵,依旧笑着,目光重新回到塔娜身上,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考察意味:“不过嘛……咱们大清的皇子福晋,光有仪态气度还不够,总得知书达理,知晓些汉家文化的精髓才是。臣妾听闻,蒙古格格们多在马背上驰骋,于这诗文典籍上,怕是涉猎不深?”
她顿了顿,观察着塔娜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静,便继续用她那口流利的汉话说道:“今日殿选,前面几位格格展示了女红针黹,皆是精巧细致。不若……就让哈达格格也展示一二,便背诵一首应景的诗词如何?也好让皇上、臣妾和诸位妹妹,都领略一下草原明珠别样的‘才情’与‘学识’。”
她将“才情”与“学识”二字,咬得略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德妃这话,何其毒也!
她先是点明塔娜蒙古格格的身份,暗示其文化背景不同,继而用汉话发问,指名要背诵诗词,这分明是算准了塔娜可能汉话不流利,甚至不通文墨,想要让她在御前出个大丑!
背诵不出,便是才疏学浅,徒有虚表;若背诵得磕磕绊绊,更是坐实了“化外之民”不识风雅的印象。这不仅仅是刁难塔娜,更是赤裸裸地打宜妃的脸!谁不知道宜妃早已将塔娜视为准儿媳?
宜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斥。
她猛地看向德妃,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德妃姐姐!殿选自有章程,考察才艺亦无不可,只是这背诵诗词……是否有些强人所难了?塔娜自幼长在草原,习的是骑射,识的是蒙文,于汉家诗词上有所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惠妃和荣妃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一凛。德妃此举,确实过于刻薄了。
荣妃性子相对宽和,忍不住打了个圆场:“德妃妹妹,宜妃妹妹说得也在理。哈达格格毕竟是蒙旗贵女,这汉诗……”
德妃却不等荣妃说完,便微笑着打断,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执拗:“荣妃姐姐此言差矣。正因为哈达格格是蒙旗贵女,未来更是要成为皇子福晋,与宗室命妇交往,这汉家文化更是不可或缺的修养。皇上素来提倡满蒙汉一家,重视文化交融。此时考察,正是恰如其分。莫非……宜妃妹妹是觉得哈达格格担不起这简单的考察,怕她……露怯吗?”
最后一句,她目光转向宜妃,带着一丝挑衅。
“你!”宜妃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
“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康熙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无形的硝烟。
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德妃一眼,那一眼似乎能穿透人心,让德妃心头莫名一紧。
随即,他看向殿下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塔娜,淡淡道:“德妃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哈达格格,你意下如何?”
他将选择权,轻飘飘地抛给了塔娜。这既是对德妃刁难的一种默许,或者说,是乐于见到考验,也是对塔娜心性与能力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为直接的一次考察。
所有的目光,再次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了那个穿着宝蓝色蒙古袍的少女身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秀女们心思各异,有同情,有担忧,更有不少等着看这位风头正劲的蒙古格格如何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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