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行的意识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在剧烈的痛苦中变得异常清晰,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带着刻骨的甜蜜与无法言说的悲凉。
那是康熙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浣衣局的井台结了厚厚的冰。顾问行那时已在御前稍微露脸,得了几分体面,寻了个由头,抱着一包上好的银霜炭和一件簇新的棉斗篷,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浣衣局去。
他找到卫氏时,她正和其他几个宫女一起,在冰天雪地里浆洗衣物。一双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此刻冻得通红肿胀,甚至有了溃烂的迹象,看着就让人心疼。
“卫姑娘,”他趁旁人不注意,将她唤到避风的廊下,将东西塞给她,“天冷,这些你拿着。”
卫氏看着那厚实的斗篷和难得的银炭,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却还是轻轻推拒:“顾公公,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
“收下吧!”顾问行急切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手……再这样下去会坏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如同蝶翼般轻颤。一股从未有过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他不能。他是个阉人,是这宫里最卑微的存在之一,他连喜欢一个人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又奢侈。
最终,卫氏在他的坚持下收下了东西。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轻声道:“顾公公,你的恩情,奴婢……不知何以为报。”
“不必报,不必报。”顾问行连连摆手,心中却因她这一句话而充满了卑微的欢喜,“只要你……好好的。”
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栽在这个叫卫氏的女子身上了。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她片刻的安稳和展颜。
康熙十六年,卫氏被封为答应,迁出浣衣局,住进了钟粹宫的偏殿。这对顾问行而言,是喜悦,也是更深的煎熬。喜悦的是她终于脱离了苦海,煎熬的是,她成了皇帝的女人,与他之间,隔上了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他总能找到机会靠近她。借着御前行走的便利,他时常能“偶遇”在御花园散心的良答应。有时是递上一碟她家乡口味的点心,有时是“恰好”带来一本她可能喜欢的词集,更多时候,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看她坐在亭中,眉间若蹙若颦,便觉得心满意足。
有一次,良答应感染风寒,久咳不愈。太医院开的方子总不见效。顾问行心急如焚,冒险通过相熟的太医,弄来了一株珍贵的野生老山参。
他不敢明着送去,只好趁着夜色,将用锦盒装好的山参放在她宫苑角落的石凳下,再让一个绝对可靠的小宫女“偶然”发现。
第二天,他在御前伺候时,看见良答应来给皇上请安。她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轻说了两个字:“多谢。”
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让顾问行激动得一整日都心神不宁,仿佛饮了醇酒般微醺。他贪婪地嗅着空气中她留下的、那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觉得这便是人间极乐。
然而,极乐之后,便是无边的绝望。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回想起她是如何承欢君王膝下,如何对皇上巧笑倩兮,一种蚀骨的嫉妒和深入骨髓的自卑便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残缺的奴仆,竟敢肖想天子的女人?这隐秘而悖德的感情,像一朵生长在阴暗角落的毒花,见不得光,却在他内心疯狂滋长,汲取着他所有的理智和生命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她,甚至连牵一下她的手都是奢望。他所能做的,只是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围绕着她这团耀眼而遥远的火焰,燃烧自己,奉献一切,直至化为灰烬。
思绪回到康熙三十八年,那个决定了他命运走向的夜晚。当他从八阿哥胤禩手中接过那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时,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母妃说…‘在天愿作比翼鸟’…”胤禩的声音如同魔咒。
顾问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这句话,是他埋藏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渴望。
那是康熙二十年的夏天,八阿哥刚满月不久。他借着送赏赐的机会,去了良贵人的宫苑。那时她已是贵人,容光更胜往昔,抱着粉雕玉琢的婴儿,浑身散发着母性的柔光。
他一时情难自禁,在告退时,趁着殿内无人注意,压低声音,近乎呓语般飞快地念出了那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良贵人当时微微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一丝了然的怜悯,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绝没有他期盼的回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垂下了眼睑。
可如今,时隔二十多年,她竟然让儿子带来了这句话!
还有胤禩那句“再续前缘”…顾问行明知道这大概率是空头许诺,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良贵人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会真的对他一个老太监有什么“前缘”可续?这不过是利用他多年痴心设下的圈套。
可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愿意用性命去赌一把。他这条命,他这一生的荣辱,本来早就系在了她的身上。能为她和她儿子的前程铺路,即便是万丈深渊,他也跳了!
于是,他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回答:“好…老奴…遵命。”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良贵人年轻时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记忆中对他露出了一个模糊而温柔的微笑。这就够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的痛苦渐渐被麻木取代。顾问行躺在西山别院冰冷的地面上,视线开始涣散,天边那轮如血的残阳,在他眼中化作了无数纷飞的光点。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海棠花开的下午,浣衣局喧闹的院子里,那个汲水的青衣少女抬起头来,惊鸿一瞥,误了他的一生。
“卫…姑娘…”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出声,嘴角竟艰难地扯出一丝扭曲的、满足的弧度。
他这一生,像个可笑又可怜的乞儿,匍匐在她经过的路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她偶尔施舍的一点温情、一句软语、一个眼神,如获至宝,反复品味,用以支撑自己度过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他从未真正触碰过他的女神,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玷污。他只是她手中一枚最好用的棋子,一条最忠诚的…舔狗。
可那又怎样呢?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权倾朝野,也为她跌落尘埃。
他心甘情愿。
握着那方浸染了致命香气手帕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最后一缕气息,随着西山的晚风,飘散在暮色四合的山林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暮霭中渐渐模糊,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埋葬了无数秘密与野心。
而在那深宫之中,延禧宫内,容颜依旧绝美、气质却更显沉静的良贵人卫氏,正对镜梳妆。宫女为她簪上一支新得的碧玉簪。
镜中的美人,眼波流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与淡漠。
她轻轻抚过眼角细微的皱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天…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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