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吹过宫苑内精心修剪的花木，却拂不散昭阳殿内蒸腾的暖意与喧嚣。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水袖翻飞，身姿曼妙。觥筹交错间，文武百官言笑晏晏，命妇女眷珠环翠绕，一派盛世华章。林悠然端坐在母亲身侧，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上那支以银线精绣的缠枝莲纹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的宫宴，繁华是真，虚伪亦是真。她素来不喜这等场合，只觉得满殿的香风笑语都像是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也融不进去。
“悠然，”林夫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低声提醒，“莫要失神。”
林悠然抬起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女儿省得。”
她的容貌承袭了母亲的优势，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身浅碧色衣裙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清雅。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这满殿的热闹格格不入。
她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今日宴无好宴，那位权倾朝野、圣眷正浓的靖王萧景澜也在席间。虽说林家是清流文臣之首，与靖王这等掌兵权的宗室亲王素无往来，但天威难测，谁也不知这平静的水面下是否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许是酒意上头，席间一位宗室老王爷笑着起身，向御座上的皇帝拱手道：“陛下，今日良辰美景，岂可无佳作助兴？久闻林尚书家的千金才情卓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知臣等可有福气一睹才女风采？”
此言一出，不少附庸风雅之人纷纷附和。
林悠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向父亲。林尚书面色不变，起身谦道：“王爷谬赞，小女年幼，不过略识几个字，当不得‘才女’之名。”
皇帝似乎也来了兴致，目光温和地看向林悠然所在的方向：“林爱卿过谦了。朕也早有耳闻，便让林丫头展示一二，权当为今日之宴添个彩头吧。”
圣口已开，再无推拒之理。
林悠然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或期待、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行至殿中，敛衽一礼：“臣女遵旨。才疏学浅，愿抚琴一曲，望陛下与各位大人不吝指教。”
内侍早已备好瑶琴。她端坐于琴前，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指尖轻拨，一缕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初时如山间清泉，潺潺湲湲，渐而如幽谷之风，拂过兰蕙，带着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与高远。
正是名曲《幽兰操》。
她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世界里，未曾注意到，在席间某个并不显眼却视野极佳的位置，一双深邃的眼眸自她起身后，便未曾移开。
萧景澜手持白玉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温凉的纹路。他坐在那里，自身便像一道界限，周围的喧闹到了他身边，仿佛自动沉寂下去。
他看着那个碧衣女子走向大殿中央，看着她从容不迫地行礼，看着她抚琴时低垂的、弧度优美的脖颈。殿内灯火辉煌，映照着她如玉的侧脸，那般沉静，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悄然重叠。
琴音缭绕，确实不俗，空谷幽兰，恰如其人。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令人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欣赏，又似某种笃定。杯中酒液微晃，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算计。
当最后一缕琴音袅袅散去，殿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真诚的赞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林尚书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皇帝亦面露赞赏：“好！琴艺超群，意境高远，当赏！”
林悠然再次行礼谢恩，正准备退回座位，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骤然响起：
“陛下。”
整个昭阳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声音，聚焦在了起身离席，走到殿中向皇帝行礼的靖王萧景澜身上。
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亲王常服上绣着的暗金蟠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尊贵与威严。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皇帝似乎也有些意外，笑问：“景澜有何事？”
萧景澜抬起头，目光平静，语气更是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然而说出的话，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臣，倾慕林家小姐才德，斗胆，向陛下求娶林家千金林悠然为王妃。
望陛下成全。”
“哐当——”
林悠然身边，林夫人手中的茶盏失手跌落在裙摆上，温热的茶水浸湿了华服，她却浑然未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林尚书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满殿哗然！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靖王萧景澜？那个手握重兵、性情难测，连皇室宗亲都要礼让三分的靖王？他为何会突然求娶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文臣之女？
林悠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个造成这一切混乱源头的男人。
恰在此时，萧景澜的目光也淡淡地扫了过来。
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里面没有半分“倾慕”应有的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势在必得的冷静，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他看中了、并准备纳入囊中的物品。
皇帝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看萧景澜，又看看面色惨然的林尚书一家，殿内的气氛凝固得令人窒息。
“这……”皇帝沉吟着，目光在萧景澜坚定（或者说不容置疑）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林尚书那强自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神情，最后，落在殿中那抹孤零零的碧色身影上。
少女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像一株骤然暴露在狂风暴雨中的幽兰，脆弱，却仍在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权衡，有无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朗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哈哈，好！靖王乃国之栋梁，至今未婚，朕心甚忧。林丫头才貌双全，与靖王正是天作之合！朕，准了！”
“陛下圣明！”
群臣的恭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林家所有的惊愕与不甘淹没。
林悠然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恭贺声，眼前是父母惨淡而无力的面容。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
她看着那个始作俑者——靖王萧景澜。他正微微躬身向皇帝谢恩，侧脸轮廓冷硬如刀削。
红烛高燃，映着满殿虚假的欢笑，而她的人生，就在这一个看似繁华似锦的夜晚，彻底颠覆。
他为何要娶她？绝非倾慕。
那冰冷的眼神，与其说是求娶，不如说是一场……宣战。
她的未来，她的家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将被带往何方？殿外的夜，浓稠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未知与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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