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宸的出现，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剂更猛烈的迷幻药。警方动用了大量资源，试图将这个前交警与红绳杀手牢牢绑定。他的过往被彻底梳理，每一个标注点的来源被反复推敲，案发时段他含糊不清的行踪被无数种可能性填充，他的经济状况、社交关系被放在显微镜下检视。
然而，除了那满墙冰冷、专业得令人心惊的地图，以及那些充斥在网络角落、偏激如刀刃的言论，警方找不到任何能将顾宸直接推向犯罪现场的证据。没有购买红绳的记录（现金交易或非实名渠道的可能性无法被证实，但也无法被排除），没有与受害者直接的交集，没有目击者，没有生物检材。他的体能和心理素质完全符合侧写，他的“专业知识”完美解释了凶手对监控盲区的精准选择，他对酒驾者的恨意提供了强烈的动机——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是“最合适”的凶手，却也仅仅止步于“看起来”。
调查再次陷入僵局。顾宸被严密监控，但警方清楚，如果找不到铁证，这张“仇恨地图”最终也可能只是另一条精心绘制的“红鲱鱼”，一个更深思熟虑、更具迷惑性的诱饵。
秦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焦躁。凶手似乎在一个无形的棋盘上从容落子，而警方总是在被动地追赶那些被故意留下的、似是而非的痕迹。时间在流逝，而阴影在叠加。
2023年12月28日凌晨，当第五起案件发生时，所有人都预感到，这或许是一个转折点——要么是更深的绝望，要么，是黑暗中终于裂开的一丝缝隙。
现场位于滨河路向东延伸、接近城乡结合部的一段相对开阔的路段。时间，凌晨两点刚过。这里算不上绝对的僻静，路边有零星的商铺和民居，但后半夜也早已陷入沉睡。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伫立在不远处，发出惨白的光，光线边缘之外，黑暗浓稠。
路边，一个墨绿色的、大型塑料垃圾桶格外显眼。夜风不小，吹得没有盖严的桶盖“哐当……哐当……”地响着，那声音单调而空洞，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垃圾桶旁边，一些零散的垃圾被风吹出来，在地上滚动。
而就在距离垃圾桶不到两米的人行道上，一个人面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姿势不像醉酒后的瘫倒，更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后的僵硬坠落。
最早发现的是附近小区一个习惯凌晨起来跑步的中年男人。他远远看到人影，起初以为是醉汉，本想绕开，但跑近些后，路灯的光恰好照亮了那人的脚踝——一点刺目的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
“红……红绳！”男人吓得魂飞魄散，之前听说过的传闻瞬间涌上心头。他再不敢靠近，踉跄着退后几十米，才颤抖着掏出手机报了警，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滨河路东段……垃圾桶旁边……脚上有红绳子……”
警方赶到时，现场已被早起的一些路人远远围观，指指点点，人人脸上都带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警戒线迅速拉起来。
受害者周明，二十九岁，某公司销售。死因毫无意外：颈部那一道标准的、深紫色的勒痕。左脚踝上，系着那根已经让警方感到生理性刺眼的崭新红色塑料绳，绳结依旧是那个冷酷而专业的双套结变体。
苏晚照例进行初步尸检。“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到一点半之间。勒痕特征稳定，凶手手法……没有明显的‘进化’或生疏，维持在高水平的‘熟练’状态。”她的报告简洁而冰冷，透出一种面对重复暴力的麻木感。
洛宇在检查尸体周边环境时，目光掠过那根红绳，忽然定格在红绳末端附近的地面上。那里，散落着几张被风吹过来的废纸片和塑料袋。但其中一张略微发黄、被揉皱又似乎展开过的小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它半掩在一小堆枯叶下，一角被露水打湿。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张纸片夹起。是一张购物小票。纸质普通，打印的字迹因为受潮和揉搓有些模糊，但大部分内容仍可辨认。
洛宇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勘查灯下的苏晚和秦峰身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秦队！苏法医！你们看这个！”
他将小票放在一个干净的物证托盘上，在强光下，上面的字迹逐渐清晰：
【惠民超市（解放路店）】
商品：红色塑料绳（工业级） 1卷
单价：6.50元
总计：6.50元
付款方式：现金
时间：2023-12-27 22:17:34
流水号：……
时间、地点、物品——全部对得上！
“昨天晚上十点十七分，在惠民超市解放路店，有人用现金购买了一卷红色塑料绳！”洛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就在案发前几个小时！这张小票，很可能就是凶手在作案准备或行凶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现场的！”
秦峰一把抓过物证袋，死死盯着里面那张皱巴巴的小票，仿佛要把它看穿。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个月了，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无头苍蝇般乱撞，这是第一次，有一件东西如此直接、如此明确地可能来自凶手本人！购买凶器的凭证！
“指纹！”苏晚立刻反应过来，她接过托盘，用更专业的角度观察小票表面，“纸质普通，表面有细微纹理，如果当时接触的人没有戴手套，或者手套有极细微的破损，有可能留下潜指纹。虽然被露水打湿过，又被揉搓过，提取难度极大，但必须立刻尝试！”
她小心地将小票装入专用的防震、防潮指纹物证袋。“我马上送回实验室，用多波段光源和dFo（1,8-二氮芴-9-酮）熏显法试试，看能不能显出哪怕部分指纹特征。”
秦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惠民超市，解放路店……洛宇，你立刻带人去这家超市！调取昨天晚上十点十七分前后，所有收银台、尤其是可能售卖这种红绳的货架区域的监控录像！一定要找到买绳子的人！还有，查超市的进货记录，看这种红绳的销售情况，有没有店员对购买者有印象！”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滨河路斜对面，那家几乎成了这片区域固定背景板的“译诚汽修”，依旧亮着灯，在凌晨的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黄色方格。但现在，这张突然出现的小票，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迷宫的一角，让那家汽修店的灯光都似乎退居成了次要的背景。
希望，伴随着更巨大的压力，陡然降临。
几乎就在小票被发现、惠民超市调查启动的同时，对另一个嫌疑人——孟瑶的最终核实，也得出了结论。
之前，孟瑶因强烈的动机、与“夜色酒吧”及受害者的关联、以及案发后异常辞职而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尽管苏晚从生物力学角度严重质疑其独立作案的可能性，但“同伙”的假设一直存在。警方对她的监控和背景调查从未停止。
调查中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洛宇的注意：孟瑶的母亲，在其妹妹孟琳出事半年后，因长期抑郁和过度劳累，罹患重病，近期病情加重，一直在市第二医院住院治疗。孟瑶辞职后，除了偶尔外出购买生活必需品，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医院。
第五起案件（周明案）发生的具体时间段——12月28日凌晨一点到一点半——洛宇带人直接来到了市第二医院住院部。
他们调取了孟瑶母亲所在病房楼层护士站的监控录像，时间锁定在12月27日晚上十点到28日凌晨四点。
画面清晰显示：
· 22:45，孟瑶提着保温饭盒进入病房。
· 23:30，孟瑶出来打了一次热水。
· 28日00:10，值班护士进入病房查看病人。
· 01:05，孟瑶再次出来，在走廊尽头的开水间停留了约三分钟。
· 01:15 到 03:40 之间，病房门数次被从内部打开（应该是孟瑶或病人上厕所），但孟瑶本人没有离开过该楼层（所有出口均有监控）。
· 04:20，孟瑶离开病房，去楼下食堂买早餐。
同时，负责该病房的夜班护士以及同楼层其他病人家属也证实，整个后半夜，都看到孟瑶在病房里照顾母亲，偶尔出来打水或上洗手间，没有长时间离开。
面对再次上门的警方，孟瑶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种解脱般的疲惫。她坐在母亲病床旁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晨光，语气平淡无波：“我说过，我没杀人。我恨那些酒驾的，恨不得他们全都遭报应。但我还有妈妈要照顾，我妹妹也需要我。我不会去做那种事，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转过头，直视秦峰，“我的时间，我的精力，都耗在这里了。你们不用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护士的证言、无可辩驳的监控录像、以及孟瑶此刻在病床前呈现出的真实状态，共同构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不在场证明。
苏晚在得知医院监控核查结果后，在案情分析会上正式确认：“孟瑶在第五起案件，以及根据连环案件的特征反推，在之前几起案件的关键时间段，也均有相对明确的行踪记录或无法长时间消失的证据。结合其体能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作案，可以完全排除她的直接嫌疑。‘同伙’假设在缺乏任何证据支撑且其本人生活轨迹封闭的情况下，可能性也已降至极低。孟瑶这条线，可以撤了。”
又一个嫌疑人被彻底洗清，从嫌疑人名单上划掉。她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仇恨可以有多深，但也照出了这仇恨被现实牢牢禁锢的形态。她不是那个挣脱束缚、挥舞红绳的幽灵。
刑侦支队会议室，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白板上，结构再次发生重大变化。
左侧，五名受害者的照片呈纵向排列，下方是时间地点和简单的尸检结论。中间，那五根红绳的照片被放大，尤其第五根旁边，贴上了那张“惠民超市小票”的高清照片，上面“红色塑料绳”、“12-27 22:17”、“现金”等字样被红笔醒目圈出。
右侧，原本三足鼎立的嫌疑人区域，如今已景象迥异。
· 邵峰的照片下，贴上了新的标签：【已排除直接作案（第2-5案）】。旁边简要罗列着：不在场证明（行车记录、乘客证言）、作案工具不符（黑尼龙绳）、缺乏直接证据。
· 孟瑶的照片下，标签是：【已彻底排除嫌疑】。旁边列着：完整不在场证明（医院监控、护士证言）、体能严重不足、无同伙证据。
· 顾宸的照片下，标签依旧是：【重大嫌疑人】，但后面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下面罗列着：专业地图与案发地高度吻合、强烈仇视酒驾动机、符合凶手侧写（体能、心理）。但同时，也用醒目的红字标注着：【无直接证据】、【无红绳购买记录】、【案发行踪不明】。
秦峰、洛宇、苏晚围坐在会议桌前，没人去碰面前早已冷透的咖啡。屏幕上是惠民超市解放路店传回的部分监控画面截图，画面模糊，角度不佳，正在由技术人员加紧处理清晰化。
三个嫌疑人，洛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困惑，“邵峰，有动机有可疑物品，但时间对不上，工具对不上，现在看更像是个脾气坏、嘴臭的倒霉蛋。孟瑶，有最深切的仇恨，有环境关联，但体能不能支撑，现在连时间也被彻底排除了。顾宸……他看起来最像，专业、仇恨、心理素质，一切都吻合，但我们就是找不到任何能把他和那根具体的红绳、和那个具体的购买行为联系起来的证据。他就像……一个完美的犯罪模型，但我们找不到他犯罪的实例。”
苏晚接道：“技术那边对那张小票的指纹处理有了初步结果。因为受潮和揉搓，指纹非常模糊，残缺严重，无法直接进行比对入库。但是，”她调出一张放大的、经过复杂图像处理的指纹局部图，“我们提取到了几个不连续的特征点，包括一个相对清晰的中心点，和几个模糊的细节特征。这些特征点组合具有特定性，如果能找到嫌疑人的清晰指纹进行比对，仍有可能做出认定或排除。目前，已经紧急调取了邵峰、孟瑶、顾宸三人的指纹档案，正在进行比对。”
秦峰的目光在顾宸的照片和小票之间来回移动。“惠民超市的监控呢？有没有发现？”
洛宇摇摇头，脸色不太好看：“解放路店是老店，监控系统老旧。我们调取了昨晚九点半到十点半的录像。售卖日用杂货和五金工具的货架区域监控坏了至少两个月，一直没修。收银台的监控倒是好的，但角度问题，只能拍到顾客的侧后方或头顶，看不清正脸。而且昨晚那个时间段，顾客不多但也不少，用现金购买小件商品的人有好几个，从模糊的背影和衣着上，很难确定哪个是买红绳的。店员也对单独购买一卷红绳的顾客毫无印象。”
唯一的、最关键的线索，似乎又蒙上了一层雾。它指明了方向（惠民超市，现金购买），却吝啬地没有给出清晰的终点（购买者是谁）。
秦峰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眼神锐利地盯着白板上那张小票。“小票，指纹，监控……这是我们几个月来，离凶手最近的一次。他犯错了，或者，他不得不留下这个痕迹。现金购买，说明他不想留下电子支付记录。选择这家超市，可能因为熟悉，或者因为监控不完善。”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现在，所有明显的嫌疑人都经过了排查，邵峰和孟瑶基本洗清，顾宸的嫌疑虽然最大，但缺乏实证。我们的调查，仿佛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又回到了起点——但这次，我们手里多了一张可能来自凶手本人的小票。”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那沉默中涌动着一种与之前不同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无力和迷茫，而是一种聚焦的、紧绷的期待，混合着更深的焦虑——害怕这最后的线索再次断裂。
“集中所有力量，攻克这张小票！”秦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一，继续技术攻关，尽一切可能从小票上提取更多信息，哪怕是指纹的一点点特征，也要和所有可能人员的指纹进行精细化比对，不限于目前这三个嫌疑人！二，对惠民超市解放路店进行更深入的走访，不仅仅是昨晚，要查近几个月，有没有人反复购买过这种红绳？有没有举止异常的人？店员、保安、常客，一个都不能漏！三，以超市为中心，扩大周边区域的监控调取范围，特别是昨晚十点前后，通往滨河路方向的各条路径，寻找可疑的行人或车辆！”
他走到白板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张小票照片上。“凶手就在这里，就在这张小票的背后。我们被那些看似合理的线索误导了太久。现在，该沿着这条他自己留下的、真正的痕迹，把他揪出来了！”
命令下达，所有人再次行动起来。然而，在疲惫和重新燃起的希望之下，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疑问悄然滋生：这张小票，真的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吗？还是说，这又是另一个更精巧、更致命的陷阱的开端？那个隐藏在无数误导背后的幽灵，真的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吗？
夜色再次笼罩城市。刑侦支队的灯光彻夜未熄。那张皱巴巴的超市小票，静静地躺在物证袋里，像一枚冰冷的、充满未知的钥匙，或许能打开真相之门，或许，只会开启更深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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