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病房，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苍白墙壁。程微意躺在病床上，左肩打着厚重的固定石膏，麻醉过后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提醒着她考核的失败与身体的脆弱。窗外，暴雨依旧肆虐，敲打着玻璃，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吴医生的诊断比上次更加严峻：旧伤处韧带严重撕裂，伴有小片骨裂，必须进行手术缝合固定，术后需要更长时间的绝对制动和康复。这意味着，她不仅彻底错过了这次至关重要的考核，连能否继续留在“利刃”，都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身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前途未卜的迷茫和那份深重的挫败感，却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泥泞中陆沉那双充满了痛楚、焦灼，以及深沉无力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如果仅仅是因为教官对受伤学员的责任，不该是那样的情绪。那里面有太多她无法理解，却又真切切感受到的东西。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程微意没有睁眼，也知道是谁。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在这个时间点，用这样的步伐走进来。
陆沉走到床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和两人之间凝滞的呼吸。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气和寒意，混合着他本身凛冽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
程微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肩上，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依旧闭着眼，等待着，等待着他或许会像上次一样，冷硬地批评她的逞强，或者公事公办地宣布处理结果。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话语并未到来。
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他的唇畔。那叹息太轻，轻得仿佛只是雨声的错觉，却像一根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程微意强装镇定的外壳。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陆沉就站在床边，距离很近。他没有穿军装，只着一件深色的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雨水打湿了他的短发，几缕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前，让他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落拓与疲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不再是以往的冰封千里，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和一种程微意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无力感。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言不发。那沉默，比他任何冰冷的训斥都更让人心慌。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困惑，以及那份被他复杂态度反复煎熬的悸动，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程微意看着他那双沉默而痛苦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勇气骤然涌上心头。
她不想再猜了，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承受着他冰火两重天的对待。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手术后未褪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雨声中穿透寂静。
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眸色更深。
程微意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给他回避的机会，继续追问，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激动：“为什么每次我受伤，你都会那样……失控？为什么一边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我，一边又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用那种方式……护着我？为什么在餐厅，你会那样看我？为什么在资料室，要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刚才在雨里，你会是那种眼神？”
她一桩桩，一件件，将那些埋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尽数抛了出来。每一个“为什么”，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和他之间那层看似坚固的隔膜上。
“陆沉，”她第一次，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你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个需要你特别‘关照’的麻烦学员？一个因为背景而让你不得不‘负责’的包袱？还是……”
她顿住了，后面那个可能性太过惊世骇俗，她几乎不敢说出口，但眼神却执拗地盯着他，不肯退缩。
“……还是别的什么？”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着，仿佛在为他们之间这僵持的、一触即发的对峙，奏响悲怆的背景乐。
陆沉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程微意的每一个问题，都像利刃，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心，将他那些不愿面对、不敢承认的情感，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他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不容回避的诘问。他下颌线紧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告诉她，他把她看作一个极具潜力却又让他时刻提心吊胆的队员？告诉她，因为“雪鸮”的阴影，他无法承受任何可能失去的风险，尤其是对她？告诉她，那些失控，那些守护，那些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关注，都源于一份早已失控的、不该存在的感情？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阻止。纪律、身份、过往的教训，像一道道冰冷的锁链，捆缚着他的喉咙。
然而，面对她如此直白的、带着伤痕的质问，那些冰冷的理由，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程微意眼底那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久到她以为，他依旧会选择用沉默和冰冷，将她再次推开。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收回目光，将所有的苦涩独自咽下时，陆沉终于动了。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凛冽气息的味道，更加清晰地笼罩了她。
他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艰难的滞涩，伸向她的脸颊。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时，微微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微意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
最终，那带着薄茧和凉意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了她眼角那未干的泪痕。那触碰，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珍视的温柔。
程微意浑身一颤，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陆沉收回手，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那眼底翻涌的痛苦与挣扎几乎要溢出来。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低沉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我……不知道。”
他给出了一个答案，却是一个比沉默更让人心碎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重复着，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迷茫与自我厌弃，“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程微意。”
这是他的真心话。在铁一般的纪律和汹涌的情感之间，在沉重的责任和无法抑制的吸引之间，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了如此真实的、毫无掩饰的迷茫与无力。
他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失控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在守护她与履行职责之间找到平衡。
这句“不知道”，像一把钥匙，虽然没有打开所有的锁，却终于撬动了他那紧闭的心门，让她窥见了门后那一片混乱而真实的、属于陆沉的内心世界。
程微意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苦与迷茫，所有质问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原来，他不是故意冷着她，不是欲擒故纵，他只是……同样被困在了这片情感的泥沼里，挣扎得比她更加辛苦，更加无力。
她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没有得到想要的承诺。但这一句“不知道”，和他那轻柔拭泪的动作，却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雨，还在下。答案，依旧沉默。但有些东西，就在这雨夜的诘问与无力的坦白中，悄然改变了。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教官与学员”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被这复杂而真实的情感，融化出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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