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被剥夺,陷入一片温热的黑暗。
陆琛的手掌很大,几乎覆盖了她大半张脸,指缝间没有漏进一丝光线。黑暗中,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解剖室里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刺鼻,冰冷的空气缠绕着裸露的脚踝。但最清晰的,是覆在她眼睑上的那只手——灼热的体温,粗糙的枪茧摩擦着皮肤,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还有他喷在她耳畔的呼吸,沉重,压抑,带着烟草的苦味。
“别看了……这次,太残忍。”
那句话,不像命令,更像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砸在她心上,沉甸甸的。
沈清音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只冰冷的死者之手只有寸许。她没有动,也没有试图挣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愕的了然。
他阻止了她。这个口口声声信奉科学、厌弃一切“鬼神之说”的男人,在她即将触碰真相(或者说,他所以为的“虚幻”)的最后一刻,用最原始的方式阻止了她。
是因为他真的认为那太残忍?还是……他内心深处,其实在害怕?害怕她真的“看到”什么,从而动摇他坚固了三十年的世界观?
几秒钟后,或许更久,那只手猛地撤开了。
光线重新涌入眼眶,带来微微的刺痛。沈清音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亮。陆琛已经退开了一步,背对着她,重新将白布盖了回去,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肩胛骨的线条却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出去。”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沙哑,“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踏入法医部半步。”
沈清音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悬着的手。指尖冰凉。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询问那句“太残忍”究竟何意。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这间充斥着死亡与矛盾情绪的解剖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冰冷的空间,也隔绝了那个男人复杂难明的情绪。
走廊里依旧空旷阴冷。她一步一步走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手腕上的玉镯传来温润的触感,稍稍抚平了她心口的滞涩。刚才那一瞬间,尽管没有直接接触尸体,但靠近时那股强烈的怨怼与恐惧,还是如同冰水般浸染了她的感知。
“这次太残忍……”她低声重复着他的话。是什么样的残忍,会让陆琛这样的人,都选择用这种方式来阻止?
回到重案组办公室,已是深夜。大部分同事已经下班,只剩下几个还在熬夜查资料的,包括阿Ken。他看到沈清音从外面回来,脸色似乎比离开时更苍白了些,凑过来小声问:“喂,你没事吧?刚才看你出去,方向好像是……楼下?”
沈清音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没事,只是觉得有点闷,出去透了透气。”
阿Ken将信将疑,但也没多问,递给她一包饼干:“垫垫肚子吧,看你这脸色。头儿刚才也下去了,你们没碰上?”
沈清音接过饼干,指尖微微一顿:“……碰上了。”
阿Ken了然地“哦”了一声,压低声音:“头儿就那样,脾气是爆了点,尤其最近这案子闹的。你别往心里去。他其实……”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对事不对人。至少,在他眼里,证据就是一切。”
“我知道。”沈清音轻声说。她撕开饼干的包装袋,却没什么食欲。
她知道陆琛对事不对人。但他对她所代表的“事”,深恶痛绝。
这一夜,沈清音几乎无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解剖室里的一幕,还有那具尸体脖颈上狰狞的勒痕,以及陆琛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挣扎的眼睛。
第二天,重案组的气氛更加凝重。新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依旧没有突破性发现。抛尸的冷冻货柜被法证人员像篦头发一样过了几遍,除了受害者自身的痕迹和之前废弃时留下的陈旧印记,一无所获。凶手反侦察能力极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他自己的生物特征。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陆琛坐在主位,听着各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码头周边的监控呢?扩大范围!所有通往码头的路口,凌晨一点到四点的车辆,一辆辆给我筛!”
“社会关系再挖!我就不信三个大活人,一点交集都没有!查他们的通话记录、银行流水、网络社交,所有!”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探员们噤若寒蝉,只能连连称是。
沈清音坐在角落,安静地记录着。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绝望正在蔓延。常规手段似乎真的走到了死胡同。
午休时间,大部分人去了食堂。沈清音没什么胃口,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她走到证物桌前,上面摆放着一些从受害者家属那里取来的个人物品——第一名受害者的钱包,第二名受害者的手机,第三名受害者……也就是昨晚她差点触碰的那位,他的家属提供了一件他常穿的夹克衫。
夹克是深蓝色的,看起来半新不旧。沈清音的目光落在上面,心头微动。
她知道这样做是违规的,尤其是在陆琛明确禁止之后。但……如果常规路径走不通,这或许是唯一能快速获得线索的方式。她需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为了留下来,更是为了那些无法瞑目的死者。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办公室没人,快速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件夹克衫的袖口。
没有直接接触尸体那么强烈的冲击,但破碎的画面和感知还是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冰冷的寒意——
黑暗,剧烈的颠簸。计价器跳动的红色数字,像恶魔的眼睛。浓重的水汽,夹杂着铁锈和鱼腥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只手,戴着普通的白色棉线手套,但手腕内侧,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异常,像是被什么化学试剂灼伤后留下的、扭曲的疤痕。恐惧,窒息的恐惧,还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程序化的冷静,来自那只手的主人。
画面戛然而止。
沈清音猛地收回手,扶住桌沿,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通灵,都会消耗她大量的精神力,尤其是这种强行捕捉残留记忆的行为。
水汽,铁锈味,鱼腥味……码头。红色计价器……出租车。手套,手腕的疤痕……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组合。她快步走到办公室墙上的白板前,上面贴着案件相关的照片和线索图。她拿起一支笔,在“抛尸地点:西环废弃码头”旁边,写下了“水汽、铁锈、鱼腥”,然后在“凶器推测:绳索类”旁边,画了一个手套的简笔画,在旁边标注“手腕内侧,化学灼伤痕”。最后,在“交通工具:出租车”旁边,重重地写下了“红色计价器”。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词语,心跳有些加速。这些线索,虽然模糊,但指向性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下午的案情分析会上,当讨论再次陷入僵局时,沈清音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带着诧异,更多的是审视。
陆琛抬起眼,眼神冰冷:“说。”
“陆sir,”沈清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关于抛尸地点,凶手选择那个特定的冷冻货柜,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偏僻。我注意到码头那边,除了废弃区域,还有一些仍在运作的小型渔船维修点和化工作坊。凶手会不会对那片区域非常熟悉?甚至,他的工作或生活,就与‘水’、‘铁锈’,或者‘化学品’有关?”
她顿了顿,观察着陆琛的脸色。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另外,关于出租车……凶手能如此熟练地控制受害者,不留痕迹,他很可能本身就经常接触车辆,或者有极强的心理素质。他戴着手套,但或许……他的手部,手腕位置,有什么特征性的标记?比如……伤痕?”
她不敢说得太具体,只能尽量将通灵得到的信息,包装成一种“侧写”和“推测”。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然后,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响起。
“沈警官,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一个资历较老的探员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调侃,“码头有水有锈不是废话吗?至于手腕有伤?这算什么线索?满大街手腕有伤的人多了去了。”
“就是,这跟瞎猜有什么区别?”另一人附和道。
“我们是在查案,不是写小说。”
质疑声此起彼伏。沈清音的脸颊再次烧了起来,她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
“够了。”陆琛冷声开口,打断了那些议论。
他看向沈清音,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你的推测,依据是什么?直觉?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沈清音,等着她的回答。
沈清音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不能说出真相。“是……基于现场环境和受害者情况的一些……联想。”
“联想?”陆琛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重案组办案,不需要毫无根据的联想。我需要的是实证。”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对着所有人说:“按照原有方向,继续排查。散会。”
人群再次散去,带着对沈清音毫不掩饰的轻视。沈清音坐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凉。她看着陆琛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背影决绝。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失落地低下头,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也许,她真的不适合这里。
然而,她没有看到,陆琛在走出会议室后,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锁,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水汽、铁锈、鱼腥……化学品……手腕的伤痕……”他低声重复着沈清音刚才的话,眼神深邃。
几分钟后,他掐灭烟头,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周,”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带两个人,再去一趟西环码头。别盯着废弃区,查查还在运作的那些小作坊,特别是跟化工、渔船维修有关的。留意一下里面的工作人员,尤其是……手腕有可能带伤的。”
挂断电话,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理性告诉他,沈清音的“推测”荒诞不经。但一种多年刑警生涯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却又让他无法完全忽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走廊,望向重案组办公室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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