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海眼的浪头卷着半透明的魂晶拍上礁石，碎成幽蓝的星子，落进唐僧的袈裟褶皱里。他垂眸盯着钵中浮动的魂晶，紫金钵沿还沾着前日替阿梨擦眼泪时蹭的糖渍——那糖渍早被海风舔得没了甜味，只余下些浅黄的痕迹，像极了被揉皱的陈年旧纸。
“师父。”悟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箍棒在掌心发烫，棒身的裂痕里那株嫩芽被海风掀起，露出新叶的边缘，“玄龟的背甲离咱们只有百步了。”
唐僧抬头。北溟海眼的黑浪里浮出半截玄龟的背甲，足有半座山那么大，甲片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嵌着颗魂晶，幽蓝的光从孔洞里透出来，把整片海都照成了诡异的青色。玄龟的脑袋从浪里探出来，两只眼睛像两盏血灯笼，正死死盯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唐僧怀里的紫金钵。
“它认得这钵。”唐僧轻声说。他记得三百年前在西牛贺洲，曾见过类似的魂晶——那时他还是个游方僧，路过一处战场，满地的魂晶堆成小山，每个魂晶里都映着士兵的脸。有个老卒的魂晶里，还映着他娘在村口等他的模样。
“师父，小心！”悟空突然拽住他的衣袖。玄龟的脖颈突然伸长，如同一条黑色巨蟒，血盆大口里喷出黑雾，裹着无数魂晶直取唐僧。
“阿弥陀佛。”唐僧不躲不闪，双手合十，紫金钵缓缓升起。钵中浮动的魂晶突然发出嗡鸣，像群被惊醒的蜂。黑雾撞在钵上，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声响，竟被弹开了。
“这钵……”悟空瞪圆了眼，“能镇魂？”
“是慈悲。”唐僧望着钵中翻涌的魂晶，“当年我在流沙河，收过个被水鬼缠身的小沙弥。他的魂被水鬼勾走，只剩半口气。我用这钵盛了他的骨灰，念了七日《地藏经》，那水鬼竟哭着把魂还了他。”他摸了摸钵沿的缺口，“后来小沙弥成了我的徒弟，法号‘悟净’。”
玄龟的脑袋又探近了些，血眼里泛起猩红的光。唐僧突然听见海风里飘来细碎的呜咽——是被抽了魂的凡人，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像片被揉皱的纸。
“师父。”阿梨拽了拽他的袈裟角，发绳上的草屑蹭得他下巴发痒，“他们……在说话。”
唐僧闭上眼。风里真的飘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是王二狗，前日在梁山帮着搬粮的……”“我是李阿婆，给孙儿蒸糖糕的……”“我是老猎户，被抓去充天兵的……”
“他们被困在魂晶里。”唐僧睁开眼，眼底泛起水光，“玉帝用他们的魂养玄龟，玄龟又用他们的魂织成黑雾，困住更多凡人。”他转头看向悟空，“大圣，你的金箍棒，能破这黑雾么？”
“能。”悟空的金箍棒突然暴涨，化作一道金光刺向海面。金光所过之处，黑雾如纸糊般裂开，露出下面漂浮的魂晶——每颗魂晶里都映着一张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前日被天兵抓来的凡人。
“阿梨！”悟空突然顿住。他看见一颗魂晶里映着阿梨的脸——不是现在的阿梨，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举着野菊追蝴蝶。
“这是我？”阿梨凑过来，发绳上的草屑掉在魂晶上，“可我记不得了……”
“你被抽魂那天，魂晶碎了。”唐僧轻声说，“所以你忘了。”
玄龟突然发出一声嘶鸣，背甲上的魂晶纷纷炸裂。无数魂灵从碎晶里飘出来，有的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是梳着双丫髻的女子，有的是光着脚的孩童。他们飘在半空，眼神空洞，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回家……回家……”
“师父。”悟空握紧金箍棒，“这些魂灵，还能救么？”
“能。”唐僧从怀里掏出半块糖糕——是前日在镇里阿婆硬塞的，“当年我度那个小沙弥，用的就是这个。”他把糖糕放在魂灵面前，“尝尝看，甜不甜？”
第一个魂灵飘过来。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是魂晶里追蝴蝶的那个。她伸手碰了碰糖糕，指尖沾了点糖渣，突然笑了：“甜……和我阿婆蒸的一样甜……”
第二个魂灵飘过来。是个老猎户，脸上的刀疤还在。他摸了摸糖糕，眼泪突然掉下来：“我孙儿也爱吃这个……我走那天，他追着我喊‘爷爷慢些’……”
第三个魂灵飘过来。是个梳双丫髻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她把布娃娃凑到糖糕前，布娃娃的脸蹭了蹭糖渣，突然开口：“阿娘，这个甜。”
“阿娘在这儿。”女子哭着抱住布娃娃，“阿娘没走，阿娘陪着你。”
唐僧的眼泪滴在紫金钵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望着这些终于想起生前模样的魂灵，轻声念起《地藏经》。经声像春风，吹化了魂灵眼里的雾；像夏雨，浇开了他们心里的花；像秋月，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像冬雪，覆盖了所有的伤痛。
悟空的金箍棒突然轻颤。他看见每颗魂晶里都长出了新的芽——嫩绿色的，带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摇晃。那些芽顺着魂灵的手臂往上爬，爬过他们的发梢，爬过他们的眼角，最后在头顶开出一朵小花，白的、粉的、黄的，像极了人间的春天。
“师父。”武松扛着戒刀走过来，刀身上的血槽凝着半块天兵的指甲，“这些魂灵……要怎么安置？”
“送他们回家。”唐僧摸了摸阿梨的头，“阿梨，你带他们走。”
阿梨接过紫金钵，捧起半块糖糕。魂灵们排好队，拉着彼此的手，跟着她往云层外飞。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老猎户背着布娃娃，双丫髻女子抱着空了的糖罐。他们经过玄龟的背甲时，魂晶突然发出刺目的光，玄龟发出一声惨叫，背甲上的孔洞开始闭合。
“走！”悟空大喝一声，金箍棒化作金光直刺玄龟的眼睛。玄龟吃痛，翻了个身，掀起巨浪。悟空趁机拽起唐僧，武松抱着阿梨，李逵的双板斧劈开浪头，宋江举着破妄剑殿后，反天联军的兄弟们跟在后面，脚步声震得残砖乱颤。
他们飞出北溟海眼时，晨雾刚好散去。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魂灵们的身上。小丫头回头笑了笑，发辫上的野菊在风里摇晃；老猎户摸了摸布娃娃的脸，脸上的刀疤淡了许多；双丫髻女子把空糖罐抛向空中，糖罐里飘出半块糖糕，正好落在唐僧的钵里。
“师父。”阿梨指着下方，“你看！”
唐僧低头望去。北溟海眼的海面上，浮起无数朵小白花——是被救的魂灵用最后的执念化成的。那些花随着海浪漂向远方，漂向山脚下的村庄，漂向镇里的老巷，漂向所有被天庭遗忘的角落。
而在最远的那朵花里，唐僧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被压五行山时，小猴子们给他送野桃的模样。那时他们举着野桃喊：“大圣，等你赢了，能不能让我们也过几天好日子？”
“会的。”他轻声说。
风卷着阳光和花香吹来。悟空望着兄弟们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金箍棒。棒身的裂痕里，那株嫩芽已经长成了小树苗，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摇晃，叶尖挂着半滴晨露，折射出七彩的光。
那是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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