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放亮，香港的面貌在晨光中变得清晰而刺眼。
陈星一行人跟着老龟，穿行在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上。与后世记忆中那个高度繁华、秩序井然的国际大都会不同，八十年代末的香港，更像是一个巨大、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市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显得摩登而冷漠；而它们脚下，则是密密麻麻、招牌林立的旧式唐楼，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物，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茶餐厅飘出的奶茶和菠萝油香气、汽车尾气的呛人味道、角落里垃圾堆的酸腐味，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身上的汗味与香水味。双层巴士叮叮当当地驶过，的士司机用带着俚语的粤语大声交谈，小贩推着车叫卖着报纸和肠粉……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画卷。
“星哥，这边走，小心点。”老龟熟门熟路地在狭窄的巷弄里穿行，不时提醒着身后这群显得格格不入的“新客”。他们衣衫褴褛，面色疲惫，与周围光鲜匆忙的人流形成了鲜明对比，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雷虎瞪大了眼睛，看着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瓮声瓮气地感叹：“俺滴娘咧，这地方人也太多了，楼也真高！”
就连一向沉默的赵龙，眼神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秩序（哪怕是表面的），与他熟悉的军营和边境丛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陈星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沿途的一切。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繁华，更是繁华背后涌动的金钱。
他看到电器行里，摆放着日本索尼、松下的彩色电视机和录像机，价格标签上的数字令人咋舌，却依然有人排队购买；他看到服装店里，挂着模仿欧美最新款式的时装，虽然做工粗糙，但价格不菲；他看到金铺门口戒备森严，橱窗里金光璀璨；他看到地产经纪的玻璃门上，贴满了楼盘信息，那飙升的房价数字，预示着未来几十年的疯狂……
这里，确实是遍地黄金。
但黄金，都藏在荆棘之下，需要手段和胆识去攫取。
老龟带着他们七拐八绕，最终钻进了一片更为拥挤、破旧的区域——油麻地的一片“笼屋”区。楼道阴暗，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油烟味，一个个狭小的隔间如同鸽子笼般挤在一起，里面住着这座繁华都市最底层的居民。
老龟敲开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个同样干瘦、眼神却透着几分警惕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
“马叔！系我啊，老龟！”老龟用家乡话喊道。
被称作马叔的男人看清是老龟，松了口气，打开门，将他们让了进去。房间逼仄，只有十几平米，堆满了杂物，但勉强能容身。
“这些都是我同乡，过来混口饭的，暂时在你这挤几天，规矩我懂。”老龟递过去一小叠港币。
马叔接过钱，数了数，脸色缓和了些，用生硬的普通话对陈星他们说道：“这里……挤了点，但安全。用水去楼下公厕，吃饭外面大排档……没事别惹麻烦。”
安顿下来后，陈星将身上最后一点干粮分给大家充饥。他叫过老龟，将剩余的钱大部分交给他。
“老龟，你和马叔熟，出去买几身像样的衣服，再弄点吃的回来。剩下的钱，你去打听两件事。”陈星压低声音，条理清晰，“第一，观塘码头那个‘肥祥’的底细，他平时在哪活动，跟哪些人来往，性格嗜好。第二，市面上这些日本电器，主要是哪些牌子好卖，从哪里流出来的，价格怎么样。”
“明白，星哥！包在我身上！”老龟接过钱，精神抖擞。他擅长这个，这也是他价值的体现。
老龟离开后，陈星对雷虎和赵龙道：“我们也出去走走，熟悉一下环境。阿虎，收着点性子，多看少说。阿龙，注意四周。”
三人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了这间压抑的笼屋。
白天的油麻地更加喧嚣。庙街的夜市尚未开场，但沿街的铺头已经开张，算命看相的、卖山寨手表的、播放着嘈杂粤语歌的音响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摊……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浮世绘。
陈星在一个报摊前停下，买了几份当天的报纸。《东方日报》、《星岛日报》，上面除了时政新闻，更多的是娱乐版块的明星绯闻，以及社会版块各种光怪陆离的案件报道。字里行间，透露着这个时代的躁动与欲望。
在一个电器维修铺前，陈星驻足良久。铺子里堆满了各种废旧电视机、收音机，老板正在拆卸一台索尼的录像机。陈星注意到，很多零件并非原装，而是用其他牌子甚至自制的零件替代。
“老板，这机子修得好吗？”陈星用生涩的粤语搭话。
老板头也不抬：“哼，日本机子娇贵，零件又贵又难找。不过嘛，想办法总能搞掂，就是效果差d咯。”
“如果……有全新的日本机子，好卖吗？”
老板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陈星，见他虽然年轻，但气度不凡，不像普通古惑仔，便说道：“全新的？当然好卖！有钱佬就认这个！不过水货便宜，行货贵到飞起，都有人要。点？你有门路？”
“随便问问。”陈星笑了笑，没有多说。
继续前行，他们路过一家装修颇为时髦的服装店，橱窗里挂着几件仿冒香奈儿和LV款式的女装手袋，标价数百港币。陈星拿起一个看了看，做工粗糙，皮质低劣，但款式模仿得惟妙惟肖。
“A货……”陈星心中默念。这又是一条快速积累资金的捷径，技术门槛低，市场需求大，尤其是在这个品牌意识开始觉醒，但消费能力又跟不上的年代。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旁边一条小巷传来。
“死八婆！敢不交保护费？！”
“阿Sir，我…我个女病人，真是没钱啊…”
“我懒得理你！没钱就用货抵！”
只见几个流里流气的古惑仔，正围着一个推着车仔卖女人头饰和袜子的小贩母女推搡叫骂。母亲四十多岁，面色愁苦，紧紧护着身后一个七八岁、面色苍白的小女孩。旁边有几个路人围观，却无人敢上前。
雷虎眉头一拧，就要上前，再次被陈星按住。
“再看看。”陈星低声道。他需要观察这里的行事规则。
就在一个古惑仔伸手要去抢摊车上的货时，一个清亮却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对孤儿寡母，好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花衬衫、牛仔裤，剪着一头利落短发，嘴里还叼着一根细长香烟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身材高挑，眉眼带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和泼辣，身后还跟着两个神色冷峻的壮汉。
那几个古惑仔一看这女子，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为首的那个挤出一丝笑容：“雪…雪姐，点系你啊？这个婆娘不识抬举，我只是按规矩做事…”
被称作“雪姐”的女子走到摊前，看了一眼那对惊恐的母女，又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古惑仔：“规矩？哪边个规矩？这几条街何时轮到你们‘和兴盛’话事了？同我收声！滚！”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几个古惑仔面面相觑，似乎极为忌惮这位“雪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悻悻地离开了。
“多谢雪姐！多谢雪姐！”那小贩母亲连连鞠躬道谢，几乎要跪下去。
雪姐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港币，塞到那母亲手里：“快去看医生，下次注意点啦。”说完，便带着人转身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不远处的陈星三人，在气质独特的陈星和魁梧的雷虎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消失在街角。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充满了江湖儿女的侠气与干脆。
“星哥，这妞够辣！”雷虎咂咂嘴。
赵龙则低声道：“她身后那两个人，是高手。”
陈星看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苏雪……吗？老龟之前提过一嘴，油麻地一带有个很出位的女义士，手下有些姑娘，消息灵通，为人仗义，看来就是她了。
一个本地的地头蛇，而且似乎颇有势力。
或许，可以成为合作的伙伴？
陈星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香江，果然有趣。
他收回目光，对两位兄弟说道：“走吧，回去。等老龟的消息。”
初步的观察已经完成，遍地黄金的景象已经印入脑海。接下来，就是如何伸出手，将这些黄金，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了。第一步，就从那个观塘码头的“肥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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