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我要打电话给我姥姥！这是什么破地方，连个电梯都没有！爬死我了！”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女声尖锐地嘶吼着，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暴躁与蛮横。
紧接着，是一个更稚嫩却同样不讲理的哭闹声：“呜呜呜……你这个老登！都怪你！耽误我打游戏晋级赛！我要告诉奶奶，让奶奶揍你！”这哭声干打雷不下雨，更像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女孩们的尖叫哭喊，夹杂着大人无力的呵斥与苍白的安抚，像一锅滚开的、混杂的粥，泼洒在老楼原本宁静的楼梯间里，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打在明元本就脆弱的神经上。他额角青筋直跳，下意识看向陈师傅，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重新端起了那杯养生茶，垂着眼睑，慢条斯理地吹着气，仿佛门外传来的不是扰人的喧嚣，而是某种早已习以为常的、人间百味的背景音。
喧嚣由远及近，最终停驻门口。
“笃笃笃”，敲门声带着青月特有的谨慎，也裹挟着门外那家人不容忽视的、混乱的能量场。
“进来。”陈师傅应道，门未锁。
青月推开门，脸上写满了“解脱”与“歉意”，她侧身让后面的人涌入。瞬间，陈师傅这间素净甚至有些古旧的客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集噪音、视觉混乱与情绪污染于一体的炸弹。
打头的是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瘦得像一根被强行拉伸的豆芽菜，套着件明显不合身、颜色刺眼的短袖，从头至尾都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手指用力地戳点、滑动，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游戏里的队友，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几道新鲜的紫红色掐痕与更多新旧交错的浅色疤痕，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持续的家庭暴力。
她身边那个九岁的妹妹，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圆滚滚的脸蛋红扑扑的，活脱脱像年画上走下来的福娃，穿着一身过于精致、与这老楼格格不入的崭新蓬蓬裙。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毫不怕生地四处打量，眼神里带着一种被过度宠溺惯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好奇与占有欲，最终目光落在了躺椅上脸色苍白、气质特殊的明元身上，毫无顾忌地、直勾勾地盯着看。
最后进来的那对夫妻，气场对比鲜明得像讽刺漫画。母亲约莫四十岁，面容底子尚可，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与强势，眼神锐利如探照灯，一进门就迅速扫视全场，带着评估、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她整个人像一团行走的烈火，灼热、躁动，仿佛随时会点燃什么。男人则微胖，穿着领口紧绷的 polo 衫，努力想挺直腰板做出当家人的姿态，但闪烁的眼神、微微佝偻的背脊，以及下意识跟随妻子目光转动的姿态，彻底暴露了他“靠妻上位”的底色和内心的怯懦。
“哎哟喂！可算是见着真佛了！”女人嗓门洪亮，瞬间压制了所有杂音，她几步走到客厅中央，目光精准地落在气度最沉静的陈师傅身上，“您就是青月师父说的那位陈师傅吧？真是……久仰大名啊！”她这话说得毫无诚意，注意力很快像探照灯一样打回自己孩子身上，“您快给瞧瞧我这俩冤家！尤其是这大的，死犟！说不得碰不得，一让她学习就寻死觅活，身上还老莫名其妙带伤，成绩烂得没眼看！肯定是招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是不是得做场大法事？需要啥您尽管开口，钱——不是问题！”最后四个字，她吐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不差钱”的炫耀。
男人立刻像接收到信号的应声虫，连忙跟上，语气带着夸张的渲染：“对对对！陈师傅，不瞒您说，我老婆可不是一般人！那是观音菩萨座前的童女转世！有道行的大师亲口批的！我们家能有今天这光景，全仗着她的福气撑着！这俩孩子命格也贵重，大女儿正月二十九子时生的，正儿八经的富贵命！小女儿是天上童子转世，精细着呢，我们平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都小心翼翼的……”
青月在一旁几次张嘴，想客观陈述一下情况，都被这夫妻俩连珠炮似的自说自话堵了回去，她只能向陈师傅投去无奈又求助的目光。
明元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愚昧？何止是愚昧。这种将自身教育的失败完全外包给神佛、将活生生的孩子物化为“命格”符号的行为，在他看来，比杜晨家那种赤裸的恶，更多了几分令人齿冷的滑稽与可悲。他心底那股因挚友背叛而起的、尚未平复的恶寒，与眼前这喧嚣黏稠的愚昧自私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荒诞的抽离感。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陈师傅。
陈师傅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甚至没仔细看那对表演欲旺盛的夫妻，也没刻意去端详那两个问题重重的孩子，他的目光，平静得像掠过水面的风，轻轻拂过这一家四口，最终对青月微微颔首：“里屋，棕色木盒。”
青月如释重负，赶紧转身进了里屋。
女人被打断了话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听到“木盒”，眼睛又倏地亮了，带着对“法器”的期待：“陈师傅，您这是要请宝贝了？”
陈师傅没接话。直到青月抱着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深棕色木盒出来。他接过，打开盒盖，里面没有金光闪闪的器物，只有几枚磨得油亮温润的铜钱，一块色泽沉黯、纹路古朴的小龟甲，一叠裁切整齐的素黄纸。
他拈起三枚铜钱，合于掌心，并未摇晃，也未祈祷，只是静默片刻，仿佛只是感受了一下它们历经岁月沉淀的重量与温度，随后便随意地、近乎轻描淡写地撒在茶几干净的玻璃面上。铜钱叮当旋转，最终停下，显出一个清晰的卦象。
陈师傅垂眸，只一眼。随即抬眼，看向那对夫妻，语气平常得像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卦金八百。现金，还是扫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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