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队长领着十几个弟兄,马背上还驮着被捆成粽子的王二贵,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再次把程记大车店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回,他脸上那点残存的客气也消磨殆尽了,只剩下满肚子憋屈和疑团化成的闷火,在胸腔里烧得噼啪作响。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接钉在了独自站在门口、神色平静的尚和平身上。
“哼!‘客商’?好一个客商!” 李队长甩着手里的马鞭,鞭梢几乎要点到尚和平的鼻尖,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
“你的人呢?那百八十号的护院,藏哪儿去了?你到底是哪路神仙?还有,六姑娘当真去了旅顺口她舅舅家?你给我说道说道!”
尚和平面色不改,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拱手道:“军爷明鉴。我那帮护院弟兄人数太多,程记车店这小小地方实在安置不下,就让他们去了刘家沟镇上歇脚,也省得惊扰了本地乡亲。至于我本人嘛,”
他顿了顿,口音陡然一变,带上了一种绵软又有些拗口的调子,“确是蜀地来的远客,口音在此,军爷若不信,听听便知。”
说着,他果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地道的四川话,语调起伏,与平日迥异。
连站在他身后的程万山都听得一愣,心里直犯嘀咕:今儿个这和尚是唱的哪一出?捡他回来小半年了,起初不怎么言语,说话磕巴,带着怪腔调的直隶口音,后来慢慢满嘴都是关东土话俏皮嗑儿,这咋突然又变回川娃子了?难道他之前的所说的“难言之隐”果真如此?
“噢?西南来的?” 李队长虽是行伍粗人,但在奉天府也混了些年头,算见过些世面,心下虽疑,语气却不自觉放缓了些,“不远千里万里,跑到咱这穷山恶水的关外来,有何贵干啊?身上可带着官凭路引、通关文书?”
“嘿,还真让您给问着了!” 尚和平一拍大腿,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不,咱哥儿俩屋里细说?这儿风大,不是说话的地儿。”
他转头又对程万山拱手,“劳烦程掌柜的帮忙招呼诸位军爷弟兄,有啥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都记在我账上,绝不含糊!”
程万山那是成了精的老江湖,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和尚这是在用缓兵之计,连忙堆起笑脸接话:“看您说的,李队长是我未来连襟的同袍兄弟,那就是自家人!我程老九尽心招待是分内事!二位快请正屋叙话!“
“剩子、中午子!赶紧过来帮军爷们牵马遛遛!宝子、福子!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请军爷们过去喝茶歇脚……”程万山赶紧指使伙计们干活儿。
然后,他眼风一扫,就那么似不经意地看到了熟人般,惊讶道:“哎?二贵?你小子咋也跟来了?你爹身子骨咋样了?既然来了就别闲着,赶紧跟着你守业搭把手,招呼军爷!”
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马背上被捆着的王二贵,之前不明就里没敢贸然开口,此刻见气氛稍缓,立刻装作刚发现的样子。
李队长眯着眼,朝押解王二贵的士兵微微颔首,那意思是见机行事。
士兵们会意,纷纷下马,王二贵也被程守业连拉带劝地弄去“帮忙”了。
正屋里,李队长穿着笔挺的军装不便上炕,尚和平便直接引他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落座。
九奶奶王喜莲手脚麻利地沏上两碗滚烫的酽茶端上来,热气氤氲。
李队长端起茶碗吹了吹气,抿了一口,半抬着眼皮打量尚和平:“还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贵姓啊?”
“免贵姓尚,尚书的尚。” 尚和平不疾不徐地回答,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度,“家父曾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忝居布政使之职。” 他轻轻一句话,却似一块石头投进深潭。
李队长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尚和平继续道:“来到刘家沟镇上有些时日了,承蒙镇上吴巡检和伍万巡捕两位哥哥关照。前日还一同喝了酒。” 他故意扯起虎皮当大旗。
“噢?年前听说刘家沟镇上出了桩大案,西山那股悍匪‘一股风’折在这儿了,还顺带捎上了十几个黄头毛子?” 李队长顺着话头接,心里却在快速盘算,尚和平在里边充当了什么角色。
于是,又试探着问:“就是吴巡检和万巡捕带队干的?这事儿在奉天府里也传过一阵,风头正劲啊。尚兄弟当时也在?”
“当然,” 尚和平面不改色,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我那时恰好在场,混乱中,也算有幸,亲手照顾了几个负隅顽抗的匪徒。”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语气笃定,由不得人不信。
“噢?照顾?这是手刃了匪徒?兄弟不妨仔细说说,让李某也快活一下耳朵?” 李队长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连一旁的程万山都听得眼皮直跳,心里暗惊:这和尚不光口音变了,连说话做派都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家气,说的有鼻子有眼,莫非……真有来头?
“说起来话就长了。” 尚和平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显得推心置腹。
“李队长您是九爷连襟的兄弟,不算外人,我就跟您交个底。这年头,您也知道,上头今年改年号了,那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尚和平说得无奈又轻松。
“四川那边,巡抚衙门早就名存实亡,实权都攥在总督手里。那位总督大人,可是兼着督察院右都御史和兵部尚书的要职,李队长想必听说过,姓赵。”
尚和平侃侃而谈,言辞间提及的官场脉络、职司权柄,唬得李队长一愣一愣的。
这些官场高层的事儿,他一个巡防营队长哪里门儿清?但面上绝不能露怯,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含糊应道:“嗯……这个,倒是有所耳闻……”
“乱世之秋,难免有站队和清算。有些新仇旧怨纠缠不清,在蜀地待不下去了,只好出来暂避风头。” 尚和平说着,轻轻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意思不言自明。
李队长听得云山雾罩,却又不好深问,怕暴露自己的无知,只能端着茶碗不停点头,假装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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