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人要吃饭 —— 两个小子要娶媳妇、两个丫头要嫁人、三个车老板,六个伙计,还有偶尔来帮忙的小舅子,哪样不要钱?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程万山看见油灯下王喜莲在给丫头们缝补衣服,针带着纺线穿过粗布的声音 “嘶啦” 响,他心也像被麻绳喇得火燎燎地疼。
他想起程老倔以前跟他说的话:程家祖上其实也算有些名堂,虽然是汉人,但早年在关内做生意时,跟一个镶黄旗的远亲搭了关系,那远亲后来还进了紫禁城当差。
只是到了程老倔这辈,朝廷因为 “禁烟” 的事儿惹恼了洋人,洋人的军舰开过来,又是炮轰港口,又是放火烧园子,又是抢东西,逼着朝廷割地、赔银子,国势一天比一天衰微,程家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最后只剩下几匹老马和点零碎家当。
光绪元年那年,程老倔带着一家老小,牵着那几匹老马,一路颠沛流离,才到了这关外的和尚窝堡。
那时候窝堡里人还不多,程老倔就靠着那几匹马帮人拉货,后来攒了点钱,才盖了这几间土坯房,开起了程记车马店。
苦心经营了十年,虽说没发什么大财,但也能让一家人吃饱饭,在方圆百里算是过得去的人家。
可天有不测风云,程万山两岁那年闹起了瘟疫,和尚窝堡先是村里的张老婆子没了,接着又倒了好几个,紧接着就是往家家绝户上了蔓延,程万山的爹娘也没能躲过去,病了没几天就双双亡故了。
那一次瘟疫,不仅带走了程万山的父母,程老倔的媳妇、还有程万山的三个伯伯,两个没出门子的姑姑,还有几个孙子都没保住,偌大的程家,最后就剩下程老倔和年幼的程万山。
程万山在孙子辈里排行第九,是最小的一个,村里人都说他命硬,可谁都知道,那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八个堂兄,都陆续夭折在了这乱世里 —— 他是和尚窝堡老程家独一根的苗了。
程老倔带着他,就像抱着块稀世的宝贝,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艰难地过活。
程记车马店也跟着他们爷孙俩一起熬,虽然简陋,却成了南来北往的人歇脚的去处。
比起窝堡里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程家已经算安稳了 —— 至少,他们还有个能遮风挡雨的院子,有口热饭吃。
说起这和尚窝堡的由来,必然是与和尚脱不开干系,其实和尚窝堡没有和尚,或者说现在没有和尚,更没有什么庙宇。
程万山小时候,总爱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听几个晒日阳儿的老头儿唠嗑,和尚窝堡有过和尚这话他们能翻来覆去地说,说得比嘴里没几颗牙的牙床子还烂糊。
老头儿们说,这窝堡是顺治年间有的,那时候有个云游的苦行僧,走到这辽东丘陵的咽喉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块背风的地方,搭了个窝棚避风雨。
那和尚人心善,见着赶路的人就招呼进窝棚歇脚,给口热水喝,时间长了,南来北往的客商、逃荒的、躲债的,都愿意来这儿落脚,渐渐就聚成了个小聚落。
后来人越来越多,顺着山势分成了上下两片,就有了上和尚窝堡和下和尚窝堡的名字。
至于那和尚的下落,没人说得清 —— 有人说他后来继续云游,化成风,吹过这连绵的山岭了;有人说他年纪大了,死在了后山梁上,连块碑都没留下。
如今的和尚窝堡,只剩下不足百户人家,土坯房七零八落地趴在两道山梁夹出的沟岔里,看着就像被这大山遗忘了似的。
下和尚窝堡地势稍平些,守着两条十字交叉,勉强能走大车的土路,算是沾了点 “交通要道” 的光,可这光一点都不暖,反而因为来往人杂,更容易招土匪、惹麻烦,多半时候照亮的都是穷困潦倒。
程万山从来没问过程老倔老家是关内的哪儿 —— 英雄不问出处,何况他们现在只是乱世里求生存的车马店里营生,知道那些能有啥用?
深秋的北方天黑的早,这时候都是吃两顿饭,此时太阳即将落山,程万山把刚收拾妥当的两个客人招呼到东厢房。
偏西的太阳斜斜地照进东厢房炕上,屋里光线倒也不暗,炕上摆着四角饭桌,那炕是王喜莲晌午刚烧过的,摸上去热乎乎的。
很快,王喜莲就端着两大碗苞米碴子粥进来了,粥熬得黏糊糊的,上面还撒了点咸菜末,旁边还有一盘炖土豆,炖得烂烂的,飘着点猪油香。
“王掌柜、李先生,两位老哥慢用。” 程万山笑着和贩卖兽皮,做皮货生意的熟客招呼说,“车马我让伙计去喂了,放心歇着。”
王掌柜和手下账房李先生也不外道——和程万山打交道多年,也都是拿起筷子就吸溜了起来 ,马车上颠簸跑一路,早就饿坏了。
程万山安顿好客人,刚回到正屋里,打算脱掉汗湿的羊皮袄,乌拉靴子刚蹬掉一只,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 “哐当”一 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喊叫,像一阵裹着黄沙的狂风,猛地撞进了院子。
一个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扑进院来,他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脚上的鞋子也破了个大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是隔壁老蔫巴的孙子,羊倌儿。
羊倌儿又细又软的辫子在后脑勺上翘着,脸上黑乎乎的,像是半年没洗过,此刻却能清晰地看出底色的苍白,裤裆那儿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刚才跌倒在泥水里蹭的,还是吓尿了裤子。
铁包金四眼狗“黑妞儿”也被惊吓到一下窜进窝里,叫了两声,看是熟人,讪讪地从窝里又出来了,摇着尾巴。
羊倌儿扑在院子中央的土地上,大口喘着气,带着哭腔嘶喊:“九爷!九爷!不好了!‘滚地雷’!‘滚地雷’的人马!奔咱窝堡来了!离村口不到五里地了!”
“‘滚地雷’?” 程万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迅速得穿戴停当,大踏步走出正屋。
“当啷!” 灶房里传来一声响,王喜莲手里的盛粥铁勺子没拿稳,重重地砸在了锅沿上,滚烫的粥溅出来,烫得她手一缩,可她却顾不上疼,猛地冲了出来。
东厢房里,两个客商,热粥洒在棉裤上烫得直咧嘴,却顾不上擦 —— 其中一个瘦脸客商已经下意识摸向腰里的褡裢攥紧,那里面藏着他跑了半个月脚程才赚来的碎银子。
院子里,铡草的伙计栓柱子握着铡刀把,指节捏得发白,眼神里的惊惶像泼了水的墨,晕得满脸都是;另一个伙计狗剩子手里的草叉晃了晃,差点戳到旁边的窗户纸。
就连拴在牲口棚里的那几匹骡马,也像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 “咴咴” 的嘶鸣。
连院角那只老母鸡都扑棱着翅膀钻进了鸡窝,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滚地雷” 这三个字像三块淬了冰的秤砣,狠狠砸在程记车马店每一个人的心口上,把程记车马店刚刚升腾起的那点人间烟火气,连同下和尚窝堡那点虚假的安宁,摔在地上,像碎得拼不起来的瓷碗,连个完整的碴儿都没有。
喜欢和尚窝堡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和尚窝堡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