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方国良因竞标失败引发的心绞痛和咯血症状，遵医嘱在家静养，大部分公务通过视频会议和电话处理。偌大的宅邸因他的病休而显得格外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林美芝精准地抓住了这个真空期，将“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她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应酬，寸步不离地守在方国良身边，亲自安排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清淡滋补的药膳；督促他按时服药、测量血压；就连他阅读文件时，她也会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替他添茶倒水，或是用恰到好处的力度为他按摩酸痛的肩颈。她的关怀无微不至，语气永远温柔似水，仿佛方国良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天晚上，方国良服过药，早早上床休息。然而，公司堆积如山的麻烦、对方氏未来的担忧，尤其是长子方修远那冷淡疏离的态度，如同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虽感疲惫，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添几分苍老与孤寂。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林美芝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她穿着丝质睡袍，身影在昏暗的壁灯下显得柔和而单薄。她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自然地坐在床沿，伸出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手指，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太阳穴，指法娴熟。
“国良，是不是又在为公司的事情烦心，睡不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满满的担忧。
方国良闭着眼，沉重地叹了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杂音，并未否认：“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能睡得着？‘灵境’项目失败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几个小股东已经在蠢蠢欲动，银行那边的信贷审核也变得苛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唉，你也别太苛责自己了。”林美芝的按摩未停，声音里充满了体贴与理解，“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本就是常态，哪有常胜将军？这次我们运气不好，或者是准备得还不够充分，输了这一局，下次我们再想办法赢回来就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最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你可是方氏的主心骨、定海神针，你要是倒下了，这么大个集团，可怎么办啊？”她的话语句句在理，字字透着关心，如同温暖的泉水，试图安抚方国良焦躁的情绪。
方国良紧绷的神经在她的温言软语下，似乎真的松弛了一点点。他抬手，覆盖住她正在按摩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声音沙哑：“这个家，现在也就只有你，还能跟我说几句宽心话了。”
林美芝顺势握住他枯瘦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语气却突然变得有些迟疑和闪烁，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忧虑：“国良……有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好几天了，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我怕说了，你会更生气，更伤身体。”
方国良睁开眼，疑惑地看向她：“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了？”
林美芝低下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我是担心修远那孩子。”
一提到方修远，方国良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但没有打断她。
林美芝继续用那种充满忧惧的语气说道：“你看他，明明继承了你们方家最好的基因，聪明绝顶，又有你和他妈妈打下的坚实基础，本该是接手公司、大展宏图的最好人选。可他呢？偏偏对这么大的家业毫无兴趣，一心就扑在医院那点事情上。我不是说医生不好，救死扶伤，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可是……他毕竟是方家的嫡长子啊，身上流着你的血，肩上本该扛着方氏的未来。这次公司遇到这么大的坎儿，他不说回来帮你分担一点，反而……反而……”
她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抬起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国良的脸色，仿佛后面的话极其难以出口。
“反是什么？”方国良的声音沉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反而……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跟刘家的人约会吃饭！”林美芝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语速加快，带着痛心疾首，“这要是被那些嗅觉灵敏的媒体知道了，或者被商圈里的人看见，会怎么想我们方家？会不会觉得我们内部已经四分五裂，父子不和？甚至……甚至会怀疑修远他是不是……是不是被刘家那边给拉拢了，或者利用了？毕竟，刘国伟刚做完手术，听说就是修远亲自做的手术，刚刚捡回来一条老命，现在他对修远肯定是感激不尽的……”
“你说什么？！”方国良似乎没有听清楚，突然身体猛地僵直，像被电流击中，他倏地坐起身，死死盯着林美芝，眼神锐利得骇人，“他跟刘家的人约会？哪个刘家？说清楚！”因为激动，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还能有哪个刘家……”林美芝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副被吓到却又不得不说的模样，“就是……就是刚刚抢了我们项目的刘国伟的女儿，刘诗雅。是宇川……宇川他前几天跟几个朋友在‘塞纳河’餐厅吃饭，亲眼看到的，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有说有笑的，看起来……看起来很熟络的样子。宇川回来难受了好久，本来死活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知道了更生气，更伤身体……可是我这心里，实在是害怕得紧，堵得慌啊国良……”
“砰！”
一声闷响，方国良的拳头狠狠砸在了红木床头柜上，震得那杯温牛奶剧烈晃动，奶渍溅了出来。他的脸色在刹那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铁青，胸口像风箱般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彻底激怒的狂暴。
“逆子！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他嘶声怒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他这是存心要气死我！跟谁约会不好！偏偏是刘国伟的女儿！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方氏集团！”
刚刚因林美芝的安抚而对儿子升起的一丝微弱理解和愧疚，此刻被这枚“重磅炸弹”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后捅刀般的尖锐痛楚。在方国良看来，这绝不仅仅是年轻人普通的男女交往，这分明是一种公然的挑衅，一种对方氏利益的极端漠视，甚至是一种近乎背叛的行为！尤其是在方氏刚刚遭受刘氏重创的这个敏感时刻！
林美芝被他吓得浑身一颤，连忙扑过去，用尽全力抚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国良！国良你冷静点！别生气！求你了！身体要紧啊！也许……也许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也许修远他只是年轻，一时被那个刘小姐迷住了，没考虑那么多利害关系……”
“没考虑？他方修远会没考虑？！”方国良猛地挥开她的手，因极度愤怒而浑身发抖，指着虚空，仿佛方修远就站在眼前，“他比谁都精明！他这就是故意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打我脸！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根本不在乎方氏的存亡！他宁可去巴结、去讨好我们不死不休的对手！我这个父亲，这个家，在他心里算什么？算什么！”
极致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失望，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腾咆哮，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咳嗽再次如同暴风雨般席卷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林美芝看着方国良痛苦扭曲、濒临崩溃的模样，眼底最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快意和得逞，但她脸上瞬间切换成无比的恐慌和心痛，泪水涟涟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国良！你别这样！别吓我！快躺下！快躺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你的……修远他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啊……唉，要是……要是他能有宇川一半的懂事，知道体谅你的难处，知道为这个家、为公司着想，我们何至于……何至于要操这么多心，受这么多怕啊……”
她这最后一句看似无奈又充满对比的叹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方国良残存的理智和对长子的最后一丝期待。
“闭嘴！不要再跟我提那个孽子！”方国良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决绝的意味，“从今天起！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方氏的未来，跟他再无半点关系！”
他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狠厉，死死抓住林美芝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公司……公司以后就交给宇川！你……你去告诉他！让他给我争口气！好好干！别再……别再让我失望！否则……我死不瞑目！”
林美芝强忍着手臂上的疼痛，心中却涌起一阵狂喜的浪潮，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表情面具。她强行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努力挤出的泪水更加汹涌，悲恸而顺从地连连点头：“国良，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先躺下，快躺下休息……宇川他……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督促他好好干……”
她费力地扶着彻底脱力、不断咳嗽的方国良躺下，替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因愤怒、病痛和绝望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睡颜，嘴角那一抹冰冷、诡异而满足的笑容，终于在阴影的掩护下，再也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来。
枕边风的力量，从来杀人不见血。它善于利用信任，放大猜忌，在最柔软的地方，种下最致命的毒刺。方国良这棵曾经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其内部最核心的根系，正在被这温柔的毒液，一点点地腐蚀、掏空。
与此同时，远在市中心高层公寓的书房里，方修远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特种作战演习方案凝神思索，手边的咖啡早已冷却。他对那座华丽老宅中正在发生的、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暗夜交锋，一无所知。
一张无形却更加坚韧、更加险恶的罗网，正在暗处悄然收紧，将他，以及他在乎的一切，缓缓笼罩其中。夜色，深重如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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