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管事的马车轱辘声彻底消失在南山蜿蜒的山道尽头，带走了合作的详章与潜在的纷扰，也留下了一片亟待深耕的沃野。顾清辞站在村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对身旁的萧屹及闻讯赶来的赵里正等人道：“好了，外事已定，接下来，该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众人因“贡茶”风波而略有浮动的心神，重新拉回了脚下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
新垦的南麓与东侧坡地，在春日暖阳下袒露着深褐色的胸膛，等待着茶苗的入驻。然而，正如顾清辞所言，深耕，远不止于翻动泥土。
翌日清晨，露水尚未曦干，新垦地旁便已架起了数口大铁锅，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中翻滚着的，并非食物，而是按顾清辞方子调配的、浓稠的褐色药液——这是以苦参、百部、雷公藤等数味草药熬制的杀虫灭菌汤。几位村民用长柄木勺将滚烫的药液仔细泼洒在已经深翻过的土地上，一股带着苦涩气息的白雾蒸腾而起，这是为了最大限度杀灭土壤中越冬的虫卵与病菌，为娇嫩的茶苗扫清第一道障碍。
另一边，由铁柱带领的青壮们，正按照顾清辞画出的规线，用石灰粉在平整好的土地上勾勒出整齐的茶垄与排水沟渠的走向。萧屹则负责监工，确保垄距、沟深都符合要求，他目光如炬，偶尔上前亲手调整，那精准利落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顾清辞本人，则穿梭于村西苗圃与南麓新地之间。苗圃里，那些去岁压条繁殖的茶苗，经过一冬的蛰伏与春日的萌动，大多已生出细密雪白的根系，嫩绿的新梢亭亭玉立，长势喜人。他亲自带着几位心细如发的妇人，小心地将符合移栽标准的茶苗连带着包裹根系的土团一同掘起，放入垫着湿润苔藓的竹筐里，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移栽时，根系务必舒展，不可蜷曲。覆土需压实，但不可过紧，以免伤根。栽后即刻浇足定根水……”顾清辞一边示范，一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要点。妇人们学得认真，她们知道，这些看似微小的细节，关乎着这些“希望之苗”能否在这片新地上扎根成活。
移栽工作持续了数日。南麓坡地上，很快便立起了一排排、一列列整齐的茶苗，它们沐浴在春光里，嫩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虽显稚嫩，却已初具规模。每一株茶苗旁，都插着一根细竹签，上面系着标明品种与移栽日期的小木牌，这是顾清辞坚持的记录，便于日后追踪管理。
然而，深耕的考验，并不仅限于技术。
这日午后，天空骤然阴沉，乌云压顶，闷雷滚滚。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很快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正是春夏之交常见的骤雨。
顾清辞正在工坊内检视新一批炒制好的“地字岩韵”，闻听雨声，脸色微变，抓起一旁的斗笠蓑衣便冲了出去。萧屹几乎同时动作，抓起另一套蓑衣紧随其后。
两人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南麓新园。只见新栽的茶苗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有些甚至已被雨水冲得露出了部分根系，泥水顺着坡地流淌，刚刚开挖的排水沟还未来得及完全夯实，显得有些岌岌可危。
已有不少村民自发赶来，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用石块、泥土加固沟渠，或用木棍支撑倒伏的茶苗。
“不要乱！”顾清辞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幕中异常清晰，“先保排水！铁柱，带人加固下游沟渠出口，防止淤塞！其他人，检查茶苗，根系暴露的立刻覆土压实，倒伏的轻扶即可，莫要硬拽！”
他的指令迅速稳定了慌乱的人群。萧屹则一言不发，直接跃入一处水流最急的沟渠，用他那双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将几块松动的石头重新嵌入渠壁，又搬来更大的石块稳固基础。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颊轮廓流淌，他的动作却稳如磐石。
顾清辞也卷起袖子，蹲在茶垄间，不顾泥泞，一株株地检查着茶苗的状况，亲手将那些被冲刷的根系小心掩埋。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些柔弱的绿色生命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考验，检验着他们深耕的成果，也淬炼着所有人的心志。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只有默契的配合与无声的坚持。
雨势渐小，最终停歇。乌云散开，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南山之上。经过一番抢险，新园的茶苗虽然略显狼藉，但大部分都保住了，排水沟渠也经受住了考验，只有少量水土流失。
顾清辞直起酸痛的腰，望着这片在雨后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新、却也带着些许战斗痕迹的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侧过头，看向身旁同样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萧屹。
萧屹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金色的余晖，以及顾清辞略显疲惫却目光坚定的身影。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顾清辞颊边溅上的一抹泥点。
“活了。”他低声道，指的是这些历经风雨的茶苗，也仿佛在说着别的什么。
顾清辞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真实的笑意。是啊，活了。无论是这些茶苗，还是他们在这南山扎根的事业与生活，都在这一次次的深耕与风雨洗礼中，愈发茁壮，无可撼动。
“回去吧，”顾清辞轻声道，“换身干爽衣裳，莫要着凉。”
两人并肩，踏着泥泞的田埂往回走。身后，是历经风雨、初显峥嵘的新园；身前，小院的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温暖地亮起。
深耕，不仅在土地，更在人心。所有的汗水、艰辛与守护，都在这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沉淀为迈向未来的、最坚实的基石。
喜欢南山有归人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南山有归人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