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终于在温恒医院门口停下。
父亲几乎是跌下车的，双脚刚落地就踉跄了几步，王星赶紧扶住他，自己却差点被旋转门夹住胳膊。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药味，刺得王星的鼻腔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肿瘤科病房在住院部的三楼。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王星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像秋日里腐烂的落叶。
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涌了过来，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
王星跟着护士穿过长长的走廊，洁白的瓷砖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们仓促的身影。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父亲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在307病房门口停住，像被钉在了原地。
“爸，咱们进去吧。”王星轻轻推了推父亲的后背，手心触到老人僵硬的肌肉。
父亲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像头受伤的野兽。
王星这才发现，老人的眼眶早已通红，浑浊的泪水在深深的皱纹里蜿蜒流淌，像两条细小的溪流。
护士轻轻推开病房门，一股混杂着药水和微弱气息的味道飘了出来。
病床上的女人瘦得脱了形，苍白的脸陷在雪白的枕头里，几乎要和床单融为一体。插在她鼻孔里的氧气管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颤动，像条脆弱的银蛇，维系着这缕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雨霖……”父亲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母亲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住，仿佛害怕一碰就会碎了这个脆弱的梦。这个名字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三十多年的思念与愧疚，沉甸甸的。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折断的蝶翼般颤动着。她浑浊的瞳孔里先是一片茫然，随即泛起一丝微光，像是黑暗中点燃的烛火。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片飘落的树叶:“老……老周？”
父亲突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床边，膝盖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把脸深深埋进母亲枯瘦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困兽。
王星站在一旁，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很快又消失不见。
“妈……”王星哽咽着喊了一声，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母亲艰难地侧过头，目光在王星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的空白都填补回来。她嘴角扯出一丝虚弱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浑浊的泪水:“星……星儿，你都长这么大了……比小时候高多了……”
王星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母亲另一只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手背的血管像一条条凸起的蚯蚓，清晰可见。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背上，泪水打湿了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对不起……”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片刻，“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我这当妈的，不称职……”
父亲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自责与痛苦，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母亲的手背上:“是我不好……当初要是多关心你一点，要是我不那么固执……”他的声音哽咽着，后面的话淹没在呜咽里。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牵动了胸口的伤口，忍不住咳嗽起来，氧气管发出细微的嘶鸣声。她喘息着说：“不怪你……是我自己……那时候太傻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被子下颤抖如风中落叶，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王星急忙按响床头的呼叫铃，红色的按钮在苍白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
护士很快冲进病房，熟练地调整着输液管的流速，又拿起听诊器在母亲胸口听了听，低声说了句“别让病人太激动”，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父亲颤抖着帮母亲顺气，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稀疏的白发，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珍视。
“医生说还有三个月……”王星红着眼眶说道，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怕从那里看到绝望。
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够了……能见到你们……我就没有遗憾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风中残烛，“答应我……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像我和你爸这样……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重重地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滴在母亲的手背上：“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王星望着父母紧握的双手，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三人在公园放风筝的场景。
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声像银铃般清脆；父亲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双手稳稳地握着线轴，脸上是爽朗的笑容，像夏日里的阳光。
而现在，时光在他们身上刻下了太深的伤痕，那些美好的记忆像褪色的老照片，在脑海里渐渐模糊。
“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王星哽咽着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
母亲轻轻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生命最后的乐章。
王星握紧了父母的手，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碎裂，又在这迟来的团聚中慢慢愈合。
窗外，一片梧桐叶悄然飘落，在风中打着旋，最终轻轻落在病房的窗台上。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进来，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纱。
王星知道，无论剩下的时间有多少，这都将是他们一家人最珍贵的时光，是生命中最残酷也最温柔的礼物。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最完整的爱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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