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推两小时，魔都，浦东新区，“星瀚中心”A座，32层。
巨大的“正道传媒”Logo以沉稳的深蓝为底，衬着银色的行书字体，悬挑于光洁如镜的前厅背景墙上，无声地宣告着一种厚重的存在感。
落地窗外，黄浦江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森林在午后的阳光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金融幻梦。
而32层内部，却是一派紧张而有序的繁忙景象。
今天是“正道传媒”正式启动规模化招聘的日子。
距离徐婧灵带着郝奇的巨额资金和三大铁律离开“忧忧传媒”，已过去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无声的硝烟，是疾风骤雨般的架构重组与品牌重塑。
如今，雏凤初啼，广纳贤才。
前厅休息区，柔和的米白色沙发错落有致，几盆高大的绿植点缀其间，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柠檬精油的清新。
沙发几乎坐满。
等待面试的人群构成了一幅微缩的社会图景：有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时尚博主，正对着手机前置镜头补妆；有背着沉重乐器盒、风尘仆仆的音乐人，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与期待；有怀抱厚厚作品集的年轻编导，眼神里混合着青涩和跃跃欲试；也有西装革履、眼神精明的商务拓展……
而在这形形色色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局促。
张卫国，四十六岁，前地方电视台民生新闻栏目的编导。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夹克衫洗得有些发白，与这充满设计感、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环境格格不入。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膝盖上那份用透明文件夹小心装订的简历和几张打印出来的新闻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简历上密密麻麻的工作履历，最后却终结于一行刺眼的“因节目调整，团队解散”。
他是被“正道传媒”一则关于“深度内容工作室”招聘资深策划的启事吸引来的。
启事上那句“坚守事实真相，尊重深度价值”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因理想屡屡碰壁而麻木的心。
然而此刻，看着周围那些年轻、时尚、充满“流量感”的面孔，他心头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正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瘪下去。
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高档餐厅的农民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身上的“土气”惊扰了这里的空气。
“下一位，张卫国老师！请到三号洽谈室！”前台小姐姐甜美的声音响起。
张卫国猛地一个激灵，慌忙站起身，差点带倒了旁边小圆几上的水杯。
他手忙脚乱地扶稳杯子，在几道或好奇或略带善意的目光注视下，涨红着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在引导的hR身后，走向那条铺着厚厚地毯、光可鉴人的走廊。
洽谈室的门被推开。
出乎张卫国的预料，里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种冰冷、充满压迫感的会议室。
柔和的暖光灯下，是一张线条流畅的原木色长桌，几把人体工学椅。
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坐在长桌一侧的三位面试官。
居中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年轻女子，气质清冷而干练，正是他只在财经新闻图片里见过的徐婧灵！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烟灰色西装套裙，内搭简洁的白色真丝衬衫，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
她的左手边，坐着一位气质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士，面前的名牌写着“coo 李明远”。
右手边则是一位笑容亲和、眼神却十分锐利的年轻女性，名牌是“内容总监 夏岚”。
“张老师，请坐。”李明远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温和，没有丝毫架子。
张卫国局促地坐下，将那份视若珍宝的简历和作品集双手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总、李总、夏总监，您们好。”
“我叫张卫国，这是我的简历和…以前做的一些东西。”
徐婧灵抬起头，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和粗糙的手指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轻视，只有一种专注的审视。
她微微颔首，接过简历，指尖在平板屏幕上滑动着，显然在同步查看电子档。
李明远和夏岚也分别接过打印件，认真翻看起来。
洽谈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细微的风声。
张卫国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张老师，”李明远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指着简历上的一个栏目。
“‘城市边缘的微光——关注城市务工者子女教育困境’系列报道，我看是您独立策划并带团队完成的？”
“能具体谈谈当时的立意和操作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吗？特别是…关于最终没能完整播出的那期？”
李明远的语气平和，像在进行一场学术探讨。
但那个问题，却精准地刺中了张卫国心中最深的隐痛和坚持。
张卫国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面试官，最后落在徐婧灵平静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质疑，只有倾听。
“那期节目…核心是追踪揭露一家打着‘慈善’旗号，实则利用务工者子女进行摆拍牟利、甚至涉嫌非法用工的所谓‘公益组织’。”
张卫国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说到内容本身，一种职业的本能和积压的愤懑渐渐压倒了紧张，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线索来自一个匿名电话，一个母亲，在电话里哭，说孩子被他们带出去‘表演爱心’，回来高烧不退，还不敢说…我们暗访了三个月，拿到了大量证据。”
“他们的操作手法很隐蔽，利用信息差和家长的弱势地位，把孩子当道具，骗取社会捐款和商业赞助，甚至把孩子带到工地、工厂去搞所谓的‘体验’，实际是给合作方做廉价宣传......”
“孩子们吃不好睡不好，合同全是霸王条款，甚至没备案......”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为了真相日夜蹲守、顶着各方压力的状态。
“片子快做完的时候，压力就来了。”
“先是台里领导含蓄地提醒‘要注意社会影响’，后来是对方找的中间人递话，愿意‘赞助’栏目一笔可观的费用，条件是‘调整’内容方向......”
“再后来，台里广告部直接施压，说对方是我们一个长期大客户的关联企业......”
“最后，那期节目被要求大篇幅删改，核心证据链被剪得支离破碎，播出来…四不像。”
张卫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甘，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近乎固执的光。
“但那帮人还在运作！还在用同样的手法欺骗！那些孩子还在被伤害！我…我手里还有备份！完整的！没删过的！”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随即意识到失态，猛地收住声，脸色涨得通红，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完了。他绝望地想。
在这种讲究“情商”、讲究“资源”的地方，自己这种认死理、不懂变通、还带着“刺头”属性的人，怎么可能被接受？
还当着老板的面失控…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卫国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张老师，”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徐婧灵。
张卫国绝望地抬起头，准备迎接最后的“感谢参与”。
徐婧灵的目光却依旧平静，甚至…似乎比刚才更专注了一些。
她纤细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滑动了几下，调出另外一份文档。
“您提到的‘微光’系列其他几期，包括‘城市‘地下’自习室的坚守者’、‘凌晨四点的城市守护人’，我都看了。”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镜头语言的克制，对采访对象尊严的维护，对复杂社会现象多角度呈现的尝试…在当下追逐眼球效应的媒体环境中，难得。”
张卫国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徐婧灵顿了顿，抬眼直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正道传媒刚起步，需要深度内容，更需要能扛得住压力、守得住底线的人。”
“您简历上提到的‘内容真实保障金’构想——”她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李明远。
李明远立刻会意，从面前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装订好的合同，翻到特定条款页，推到了张卫国面前。
张卫国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清晰的黑色宋体字映入眼帘：
【内容真实保障金】
为支持深度调查与高价值内容创作，创作者\/团队在通过选题评审并提交完备调查计划后，可向公司申请预支专项保障金（具体额度依据项目规模与风险评估确定）。
该款项独立于制作成本，主要用于：
应对调查过程中可能产生的不可抗力风险（如人身安全、法律诉讼等）；
保障创作者在面临外部不当压力干扰时，仍能坚持完成真实、客观、完整的报道\/创作，无后顾之忧。
保障金使用需符合公司流程及审计要求，项目完成后进行结算，未使用部分退回。
下面还有一行稍小的字：本条款最终解释权归正道传媒所有。
张卫国的手指猛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那页纸。
他一遍遍看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他被现实冰封多年的心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了。
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丢人的哽咽冲出喉咙。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为“真相”两个字买单！
愿意为那些可能赔本、可能惹麻烦、注定不会成为“爆款”的坚持，提供实实在在的支撑！
“您提到的那个案子，”徐婧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张卫国拉回现实。
“如果证据链确实如您所说完整、扎实，且具备继续深入挖掘的价值，我们内容安全与法务团队评估后，可以启动。”
她看向李明远，“李总，稍后请法务部沈律和张老师详细对接一下证据保管和下一步风险评估流程。安全第一。”
李明远立刻点头：“明白，徐总。沈律已经在外等候。”
徐婧灵的目光重新落回张卫国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她微微颔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沉稳，却有着千钧之重。
“张老师，深度调查工作室首席策划的位置，需要能沉得下心、扛得起事的人。”
“欢迎加入正道，一起…做点对得起‘真实’二字的事情。”
“徐总…李总…夏总监…”
张卫国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哽咽，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弯下了腰，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承诺。
“我…我一定尽全力！对得起这份信任！”
洽谈室的门轻轻关上，里面隐约传出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哽咽。
徐婧灵端起桌上的骨瓷杯，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的红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对某种往事的共鸣，或许仅仅是对又一个“理想主义残党”被收容的评估。
她放下杯子，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点：“下一位，苏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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