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如铁。
户部衙门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
值房外的廊檐下,几根冰棱垂挂着,偶尔滴下冰冷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廊下走过的小吏们都缩着脖子,脚步比平日快上三分。
于泽诚坐在自己的值房里,手指划过最后一批粮册的纸页。纸页沙沙作响,他的心跳却比这声音更乱。
值房里的烛火还没点上,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今天,是他接头的日子,也是随军出发前最后的机会。
手指停在账册的某一页,墨迹已经干透,数字却像活过来般在他眼前跳动。
潜伏清廷的大半年时间,他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而今天,这根绷紧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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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户部东侧那间宽敞的值房内。
哈尔哈正低头批阅公文,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凌厉的墨迹。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户部主簿赵德福推门而入,又反手将门小心掩上。
这人年近五十,身材微胖,圆脸上常挂着讨好的笑,此刻那笑容却僵硬得很。
“主事大人唤卑职来,不知有何吩咐?”
“先坐。”
就两个字。
赵德福半个屁股挨着凳子的边缘,双手不自觉地搓着。
哈尔哈没有立刻抬头,笔尖继续在公文上移动,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缓缓放下笔。
他往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叉搭在腹前,抬眼似笑非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赵德福的脸。
“听说,你和于泽诚私交不错?”
赵德福心里猛地一咯噔,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勉强挤出笑容:“这个……同僚之间,难免有些来往。于文书为人谦和,办事也稳妥,衙门里不少人都与他相熟。”
“相熟?”哈尔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正好。”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瓶。
瓶子不大,釉色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哈尔哈将它推到桌案边缘,正好停在赵德福触手可及的地方。
“帮我办件事。”
“主事大人,这是……”
赵德福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瓶子,喉咙发干,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毒药。”
哈尔哈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太医院弄来的好东西,无色无味。服下去后两个时辰发作,脉象上看,跟突发心疾一模一样。”
“噗通”一声。
赵德福直接从凳子上滑下来,跪伏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卑职不知何处冲撞了大人!求大人开恩,求大人恕罪!”
说话间声音里已是带上了哭腔,“卑职家中还有七十老母,有妻儿要养,这……这毒药,卑职万万不敢领受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前很快就红了一片。
哈尔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
(????)
“想哪儿去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起来说话。这药,不是给你准备的。”
赵德福的磕头动作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汗水,表情却已经变了——从恐惧变成了茫然。
“不是给卑职的?”
“本官若要处置你,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哈尔哈挑眉。
赵德福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腰杆终于重新支楞起来一点。
“那大人的意思是……”
哈尔哈懒得再绕弯子,直截了当:“于泽诚。”
“谁?”赵德福眯起眼,像是没听清。
“户部文书,于泽诚。”哈尔哈耐着性子,一字一顿,
“听清楚了吗?本官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赵德福的脸色变了又变。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大人……于泽诚与卑职,好歹也是同僚一场,算是……算是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他说这话时,声音发抖,眼神却飘忽不定。
哈尔哈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起来。
“赵德福,”他慢慢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赵德福面前,
“本官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你这种人,也会在乎什么手足兄弟?”
赵德福被噎了一下,额头上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忽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
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事成之后,卑职也想……稍稍微微地,‘进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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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直白露骨,连哈尔哈都怔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
“好!够实在!”他拍了拍赵德福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赵德福身子晃了晃,
“事成之后,户部采购的差事,归你。”
赵德福眼睛顿时亮了。
采购!那可是个肥得流油的位子,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寻常人家吃用一年。
但那亮光只闪了一瞬,就被恐惧重新压了下去。
“可是大人……”
他咽了口唾沫,“万一……万一查出来……”
“查不出来。”哈尔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前线即将开战,军中每日病死、意外死的都不在少数,死个把文书算什么?况且他是汉人,谁会为了个汉人文书深究?”
见赵德福还在犹豫,哈尔哈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回到桌前,从一堆公文里抽出一本册子,随手翻开一页。
“赵德福,去年漕粮入库,你经手的那批,账面和实际差了三百石。”
哈尔哈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事儿要是捅出去,按律当斩。到时候,掉脑袋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人了——你老母、妻儿,怕是也难逃牵连。”
赵德福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哈尔哈将册子合上,重新拿起那个青花瓷瓶,递到赵德福面前。
“拿着。”
赵德福盯着那个瓷瓶,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他袖中的手颤抖着,伸出去,又缩回来,再伸出去。
最后,他闭上眼,一把将瓶子抓进手里。
冰凉的瓷壁贴着手心,寒意直透骨髓。
在这个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卑职……明白了。”
赵德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记住,”哈尔哈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笔,
“要做得干净些。今晚就办,尽量别留下痕迹。”
——。
值房里,于泽诚刚将最后一份文书归入架中,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于老弟,忙着呢?”
赵德福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紧搓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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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手关上门,搓着手走到桌前。
于泽诚抬头,目光在赵德福脸上扫过,心中微微一凛。
“赵主簿,有事?”
“这不快过年了嘛。”赵德福笑着,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
“你看你,过两天就要随军出发了,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今晚我做东,咱哥俩去醉仙楼喝两杯,也算给你饯行。”
于泽诚心中一动。
今天正是接头的日子,他正愁没个合适的借口外出,这简直是瞌睡递来了枕头。
但看着赵德福闪烁的眼神,那过分热情的笑容,他又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与赵德福虽然认识,也偶尔一起吃过饭,但远没到“挚交”的程度。赵德福这人圆滑世故,从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今日这般主动热情,实在反常。
“这怎么好意思让赵兄破费……”于泽诚推辞道,目光却仔细观察着赵德福的反应。
“咱们什么交情!”赵德福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些大,
“就这么说定了!下值后,衙门门口见。醉仙楼二楼雅间,我已经订好了。”
说完,他也不等于泽诚回应,转身就往外走,步伐快得像是怕被拒绝。
门被关上,值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冬日的白昼总是短得可怜。
于泽诚坐在椅子上,眉头微皱,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眼下,送情报要紧。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闯一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
下值的钟声终于敲响。
于泽诚随着人流走出户部衙门。
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袍,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没有异常。
回到住处,一间简陋的租赁小屋。
他闩上门,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快步走到床前,俯身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一个旧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他将手探到底层,摸出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
书脊已经磨损,书页泛黄。
他小心地将书平放在床上,翻开第三百七十二页——从中取出那张信纸。
这是前两日早已密写好的,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送出去。
今天,他决定冒一把险。
于泽诚将信纸叠了又叠,随后他掀起腰带内侧,那里有一个针脚细密的夹层。
将纸张塞进去,又仔细抚平,确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
做完这一切,他换了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外面罩了件灰鼠皮坎肩,都是京城里寻常书生的打扮。最后,他站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理了理衣襟。
镜中人眼窝深陷,面色憔悴,鬓角甚至有了几丝不起眼的白。
才二十七岁。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只显得更加僵硬。
(;;;?_?)
太累了。
但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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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是北京城西一家不算大但颇有名的酒楼。
二楼雅间“听雪阁”内,赵德福已经点好了酒菜。
一碟酱牛肉,一碟卤鸭胗,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酒是烫好的绍兴黄,装在白瓷壶里,壶嘴正往外冒着丝丝白气。
菜色丰盛得不像寻常同僚饯行。
于泽诚推门进来时,赵德福正盯着那壶酒出神。
见于泽诚到了,他立刻堆起笑容,热情地招呼:“于老弟快坐!菜都上齐了,就等你了!”
于泽诚在对面坐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桌面。
菜色很丰盛,酒也是好酒。以赵德福那抠搜的性子,这顿酒席怕是下了血本。
“赵兄太破费了。”他淡淡道。
“什么破费不破费的!”赵德福亲自给他斟酒,“咱们兄弟,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来,先干一杯。”
于泽诚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
他注意到,赵德福虽然也在笑,但那笑容像是糊在脸上的,眼神飘忽,不时瞟向桌上的酒壶,握着酒杯的手也有些发抖。
“赵兄,”于泽诚忽然开口,“你今日脸色似乎不太好?”
赵德福手一抖,酒液差点洒出来。
“啊?有吗?”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年底了,衙门里事多,你懂的。”
于泽诚点点头,不再追问。
酒过三巡,赵德福越发殷勤,不停劝酒。于泽诚却只是浅酌,每次都只沾沾唇。
“于老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赵德福有些急了,“咱们难得一聚,你怎么喝得这么斯文?来来来,满上满上!”
他伸手就要拿于泽诚的酒杯。
就在这时,于泽诚突然捂住肚子,眉头紧皱。
“赵兄,我……我可能吃坏了肚子,得去趟茅房。”
赵德福眼睛一亮:
( ?° ?? ?° )?
“哎呀,这可怎么说的……那你快去快回,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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