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这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天还未亮,整座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苏醒的古老机械,在严寒中开始缓缓运转。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一队队顶盔贯甲的禁军士兵,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他们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肃杀之气弥漫在晨雾之中。
皇城根下,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文武百官们乘坐的轿子和马车在指定地点停下,官员们穿着厚重繁复的朝服,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彼此间只是用眼神交流,几乎无人言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冬至大朝会,绝不仅仅是一个寻常的节庆朝贺。
宁王谋逆案,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皇帝隐忍多日,选择在今日发作,显然是要借着文武百官、四方使节齐聚的机会,雷霆一击,以儆效尤。
这是一场注定要见血的盛会。
与此同时,被重兵围困的宁王府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正门紧闭,角门也无人出入。在外界看来,这座昔日显赫的王府,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座等待最后审判的牢笼。就连负责监视的东厂番役,也因为无聊和寒冷而显得有些懈怠。
他们谁也不知道,在这座府邸最深处的地牢里,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终极豪赌,已经悄然开局。
地牢内,不再是前几日的阴森潮湿。数十支牛油大烛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宁王已经换上了一身最为华丽的亲王朝服,紫金冠束发,四爪蟒龙袍服帖合身,腰系玉带,脚蹬皂靴。连日的憔悴与癫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以至于显得有些神经质的神采。他的双眼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一人多高的楠木大箱。
箱子旁边,是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百鸟朝凤图》残卷,画卷已经被精心装裱在一个古朴的卷轴之中。
“王爷,时辰差不多了。”黑鹰卫统领一身太监服饰的打扮,躬身说道,“宫里的线人已经传来消息,运送贡品的车队将在半个时辰后从西华门入宫。我们的箱子,会混在里面。”
宁王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华先生呢?”他问。
“华先生昨夜偶感风寒,突然‘病倒’了,正在观星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黑鹰卫统领面无表情地回答。
宁王冷哼一声,没有再多问。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林小乐那个惜命鬼为自己准备的后路。如果计划失败,他一个“卧病在床”的局外人,自然可以撇清关系。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宁王,即将亲自踏上那条逆天改命的道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即,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个为他量身定做的“舞台道具”之中。
箱内空间狭小,勉强能容纳他盘膝而坐。一股淡淡的、仿佛名贵香料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宁王并未在意,只当是华府为了做得逼真,特意用香料熏蒸过箱子。他满心满脑,都是即将在皇极殿上君临天下的壮丽景象。
“哐当。”
箱盖合拢,最后的光亮消失,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死寂。宁王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
他能感觉到箱子被轻轻抬起,开始平稳地移动。
……
紫禁城,皇极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庄严肃穆。数百名大明朝最顶尖的文武精英,身着各自品级的朝服,如同一片片色彩分明的鳞甲,整齐地排列在丹陛两侧。从朝鲜、琉球、安南等国远道而来的使节团,则被安排在较为靠前的位置,他们神情恭敬,又带着一丝好奇,观摩着这个天朝上国最隆重的典礼。
汉白玉雕琢的九龙御座之上,正德帝身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头戴翼善冠,面沉如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了站在文官之首的华太师身上。
华太师须发皆白,身形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只是垂着眼帘,神情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身后的唐伯虎,则显得有些紧张,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整个朝堂,都在等待。
礼乐、朝贺,一切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气氛虽然庄重,但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终于,当礼部尚书宣读完冗长的贺表,藩王使节也献上了各自的贡品之后,一个东厂的番子快步从殿外走入,在高台下对冯保耳语了几句。
冯保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躬身上前,用只有皇帝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城北观象台那边……毫无动静。我们的人,也未能发现宁王的踪迹。”
正德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猎物,没有出现在他预设的陷阱里!
一股被戏耍的怒火,瞬间从他心底升起。但他身为帝王的城府,让他没有当场发作。他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愈发冰冷。
他明白了。什么最后一搏,什么城北观象台,全都是烟幕!宁王那个老狐狸,从头到尾都在跟他玩捉迷藏!
“好,很好。”正德帝心中冷笑,“既然你不出来,那朕就逼你出来。朕倒要看看,你那些藏在暗处的党羽,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不再等待,对着下方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冰块撞击,响彻整个皇极殿:
“诸位爱卿,诸位使节!今日冬至佳节,本是普天同庆之日。但朕,却有一件关乎国本、动摇社稷的大事,要告知天下!”
来了!
所有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正德帝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带着无上的威严,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的皇叔,宁王!罔顾圣恩,心怀不轨,于京郊鹰愁涧私设祭坛,行巫蛊之道,意图不轨,证据确凿!此乃谋逆大罪,天理不容!朕今日,便要当着文武百官、四方之神的面,废其王爵,将其宗族除名,明正典刑,以告慰太庙列祖列宗!”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时,那股雷霆万钧的杀伐之气,还是让所有人感到遍体生寒。
这,就是天子之怒!
华太师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唐伯虎更是脸色煞白。
而就在这一刻,就在皇帝的审判之声还在大殿中回荡的瞬间。
啾——
一声清越婉转的鸟鸣,毫无预兆地响起。
这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空灵而又清晰,瞬间穿透了皇极殿的重重殿宇,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殿内的肃杀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什么声音?”
“是鸟叫?宫里怎么会有鸟叫声?”
官员们开始小声骚动起来。
正德帝眉头暴起,厉声喝道:“何人喧哗?!”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啾啾!唧唧喳喳!咕咕!
更多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先是零零星星,仿佛是回声。但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黄鹂的婉转、喜鹊的喧闹、画眉的清亮、杜鹃的啼鸣……成百上千种不同的鸟鸣,仿佛从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被唤醒,然后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的声音洪流,朝着紫禁城,朝着皇极殿的方向,席卷而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鸟叫,这分明是一场声音的奇迹!一场由百鸟合奏的、献给天空的交响乐!
所有人都被这天地异象惊呆了,他们纷纷涌到殿门口,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之上,不知何时,已经盘旋着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成千上万只飞鸟,它们盘旋、飞舞,却不散去,鸣叫声响彻云霄!
“天呐!这是……这是什么?”一名年轻的言官失声惊呼。
“百鸟……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一位年长的翰林学士,声音颤抖,满脸的不可思议。
“祥瑞!是天降祥瑞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迷信与敬畏,深深刻在每一个古人的骨子里。眼前这超越常理的一幕,对他们造成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高台之上,正德帝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震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地抓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怀疑是骗局,是妖术,可这遮天蔽日的鸟群,这响彻天际的鸣叫,又要如何解释?!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天降异象所震撼,心神摇曳之际。
“哐当!”
一声巨响,从大殿侧方传来。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通往侧殿的大门,被两名太监猛地推开。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个本应在内务府库房里蒙尘的、西域进贡的楠木大箱,被四名身强力壮的太监,一步一步,沉重地抬进了皇极殿的正中央!
“那是什么?!”
“贡品箱?它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众人想明白。
“砰!”
楠木箱的前板,猛地向外爆裂开来!木屑四溅!
一道身着四爪蟒龙袍的挺拔身影,从箱中缓缓站起。
他面色苍白,却带着一种神圣而狂热的光辉。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惊呆了的脸,无视了御座之上那位脸色铁青的皇帝。然后,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一卷古朴画轴,用一种混合着癫狂与骄傲的声音,向整个天下宣告:
“奉天承运,神鸟为证!陛下,您所谓的‘谋逆’,恰恰是上天对大明,对我朱氏血脉的无上眷顾!”
宁王!
竟然是宁王!
他以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华丽登场!
皇极殿内外,百鸟的鸣叫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仿佛是在为他的出场而欢呼,为他手中的“祥瑞”而喝彩。
整个世界,仿佛都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
正德帝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方那个沐浴在“祥瑞”之中,意气风发的皇叔,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精心准备的审判大会,他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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