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越发近了,穿透夜雾,一声声,清凌凌敲在静寂上。
打头的,是个穿着靛蓝粗布短打的年轻后生。
那身板挺得笔直,站得稳稳当当,利落里透着一股子磐石般的定力。
他腰间系着一串老铜铃,铃身满是深褐色的旧色。
随着他每一步迈出,便发出那种既不尖利也不沉哑、像是使老了的老物件发出的“叮铃”声,节奏稳稳的,不快不慢。
他手里还提着一面小引魂幡,幡布是某种深色麻料,边角有些毛了,在夜风里轻轻晃着。
这后生身后,跟着一溜形容古怪的“人”。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料子的寿衣,有暗色的绸,有粗棉布,颜色也都晦暗,深深浅浅的蓝、紫、褐,都是老早的样式,套在一具具没了活气的身子上,更显得陈旧。
他们额头上齐齐贴着长方黄符纸,朱砂画的符文被月光照着,隐隐发红,把大半张脸都遮在神秘的影子里,只露出没血色的、僵冷的下巴和嘴。
他们一个个伸着胳膊,关节像是锈住了,直挺挺地、分毫不差地搭在前头那位的肩上。
动作齐整得惊人,完全跟着铜铃的节奏,一下,一下,木木地往前跳。
那跳的样子极怪,膝盖几乎不弯,全凭脚腕子和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带着,让整个身子像段段被牵动的木头,落地时发出沉而规律的“哒、哒”声。
没有活人的喘气声,更没有那股子热乎气。
只有尸身动弹时,衣裳摩擦带的细微风声,还有那脚板砸在硬土官道上,一下下传来的、仿佛直接敲在人心窝里的闷响。
这声音不算大,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劲儿,能轻易撕开夜的静寂,钻进人耳朵,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寒毛,让人不由自主脊背发凉,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这一队生人与死者的奇特行列,就这么在清冷月光下一跳,一顿,往前走着。
僵硬得活像被无数看不见的线提着的木偶戏,偏又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子规矩。
夜风吹过,拂动后生靛蓝的衣角,呼呼作响,腰间的铜铃声更显清越,仿佛要洗净这荒野的所有污浊。
可他身后那一串默然的“乘客”却在风里纹丝不动,只有额上垂下的黄符纸角,被风带起,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枯叶翻动的细微声响。
这整个景象,比南灵平日见着的那些飘忽不定、半透明的游魂,可要实在得多,沉重得多,也……古怪诡谲得多。
游魂是虚渺的哀伤,而这支队伍,是实实在在的、行走于阴阳边界上的、叫人心头发紧的真实。
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把这支队伍照得清清楚楚。
那些僵硬的身子在地上投下歪扭的、被拉得老长的影子,随着他们一下下的跳跃,那些影子便如活物般在地上伸缩、变幻,忽长忽短,更添几分阴气。
南灵的目光,轻飘飘的,像无形的水,扫过那些死气沉沉的尸身。
在她眼里,景象与常人迥异。
她能清楚看见,一丝丝极淡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尽的残魂,还像破蛛网般,固执地缠在那些早已冷透的躯壳上,做着最后无用的粘连。
同时,还有一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的气,正顺着额头的符纸和那有节奏的铃声牵引,笨拙却准准地驱动着尸身的关节与筋肉,做出这单调却必需的跳跃动作。
这气劲的结构精巧而稳当,与她所知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带着“引导”而非“强令”的意味。
可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住,终究越过那些沉默的死者,牢牢定在了那个打头的后生身上。
怪了。
他周身,竟笼着一层淡淡的、暖融融的白光。
那光,南灵认得,是极旺盛、极鲜活的生命力,是阳世活人特有的气息。
可在这纯粹的生命白光之中,还交融、闪烁着一股别样的力道,像是……一种极干净的念想,或者说愿力。
并非修持得来的法力那般逼人,而是更近乎某种坚定的心念、守护的意志自然透出的光华,干干净净,温润明澈。
让她那习惯于冰冷规矩感知的“灵觉”,都隐隐觉着一丝……近乎舒坦的暖意。
这就有些意思了。
一个日日与死尸为伴,行走在阴阳边上、引亡者归乡的人,自个儿身上却冒着这么浓烈、这么纯粹的“活人气”,又温暖又干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盏行于暗夜里的明灯。
这情形,就像在万物枯败、寒风刺骨的数九寒天,猛地看见一株不合时令、却开得正好、鲜灵灵的花朵,实在有些不合常理,有些……过于显眼。
南灵那向来如同万古深潭、平静无波的心底,像是被丢进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石子太小,甚至激不起像样的水花,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在那片绝对的寂静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她还是那样安静地隐在暗处,身形与树影融在一处,气息近乎停住。
只是看着,像看个从没见过的稀罕物。
观察着一种从来没在她那本“规矩簿”里出现过的,活生生的,怪模怪样却又自成一格、带着某种温暖章法的……独特的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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