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在小路尽头停步,转身回望。
月光白晃晃地照在官道上,将路面映得一片惨白。
那些杂乱的脚印与深陷的土坑在月下格外清楚,像是某种秘符烙在了地上。
夜风穿过道旁野草,发出细碎声响,送来若有若无的朱砂气,混着陈尸特有的阴冷,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药草香。
她就这么站着,目光落在远处被黑暗吞没的山路拐角。
夜色浓得化不开,像块巨大的黑布,把一切都罩了进去。
可她仍旧定定望着,仿佛要透过这沉沉黑暗,再看一眼那支奇特的队伍,再看一眼那个不同寻常的后生。
露水渐渐打湿了她的布鞋面,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感觉有些特别,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用冷冰冰的指头轻轻碰她的脚背。
耳边似乎还绕着那清凌的铜铃声,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带着股古老的调子。
这铃声很不同,不像镇上庙里钟声那般沉,也不像货郎摇的拨浪鼓那般浮。
它清凌里带着几分沉定,悠长里透着些许肃穆,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年头传来,带着岁月的分量。
还有那个后生沉静的吟诵声,字字清楚,每个音都恰恰好落在铃音的空隙里,两下相合,浑然一体。
这感觉于她很陌生。
她所知晓的幽冥常理,向来直来直去:魂灭则散,身腐则终,从无例外。
生与死之间界限分明,就像白日与黑夜般清清楚楚。
可那铃声与口诀却不同。
它们不急不缓地引着那些亡魂,稳着那些受制的尸身,让这最后的行程走得平顺些。
这不是硬要改规矩,而是在规矩的缝里,寻着了一种温和的折中法子。
“尘归尘,土归土……”
她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句,声气平平,听不出半点心绪。
这前半句的意思,她是懂的。
天地万物,终要回返本源,这合于天地间的道理。
花开花落,云聚云散,都是这个理。
可那后半句“黄泉路上莫回头”……就有些难解了。
人死如灯灭,魂去无踪迹,何来回头之说?
这倒像是……一句叮咛?
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却又盼着对方能走得顺当。
这般带着人情味的举动,是她从未碰见过的。
她想起镇上那些人家办丧事时,也会请和尚道士念经超度。
那些经文她听过,多是求亡魂早登极乐,或是佑子孙平安。
可那些话总带着几分应付,不似今晚听见的这般……真切。
那后生的声气里,没有应付,没有惧怕,只有一种平然的接纳,仿佛死亡本就是性命的一部分,不用躲,也不用过分悲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
月光照在掌心,映出清楚的纹路。这双手瞧着与寻常姑娘家并无两样,指节细长,皮肉白净。
但她心里明白,它们能轻易让弱小的鬼魅消散,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魂灵与气息流转。
她的力道,来自说不清的根源,直接,利落,不带半分暖意。
就像数九寒天的风,该来便来,该走便走,从不为谁停留。
而那个后生……他也有着某种触及生死边界的本事。
那枚铜钱,那道符纸,那段口诀,都作不得假。
或许,他们力道的根源,在某处是相通的。可用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他不是直接驱散或抹去,而是“引路”、“安抚”、“维持秩序”。
他给那原本冰冷的力道,套上了一种……带着暖意的壳子,让它有了全然不同的用处。
就像同样是一把刀,有人用来砍杀,有人却用来雕出精巧的物事。
“引路……安抚……”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词。
在她的认知里,亡魂要么在,要么散,从不需要“引路”;
尸身要么静,要么乱,也从不需要“安抚”。
可今晚所见的一切,告诉她,这世间还有另一种对待生死的法子。
今夜所见,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又一阵夜风掠过,带着秋夜的凉,卷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了个转。
其中一片叶子恰落在她的鞋面上,枯黄卷曲,叶脉分明。
她低头看了片刻,才轻轻抬脚,任由那片叶子重新飘落在地。
她终于收回目光,不再望向那片吞没了铃音的黑暗。
转身顺着来路往回走,步子依旧平稳,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回,闭着眼都能寻到归家的方向。
可今晚,脚下的路似乎有些不同。
是月色更清冷了些?还是夜风更凉了些?
她说不上来。
就像她说不清为何今晚会在这里站这般久,说不清为何那铃声还在耳边回响,说不清为何那个后生的影子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路旁的草窠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甚么夜行的小兽被她惊着了。
若是往常,她会停步,静静看一会儿。
可今晚,她只是继续往前走,仿佛甚么都没听见。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镇子已经近在眼前,零星几点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那是人世的烟火气,是她一直都无法真正融进去的世间。
她走到自家院门前,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静静立在那里,像是等候已久。
伸手推门时,她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官道依旧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空无一人,仿佛今晚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可是空气里残留的那丝特殊气味,耳边依稀可辨的铃声,还有心底那个沉甸甸的疑问,都在告诉她:那不是梦。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只留下满地清辉,以及夜风中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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