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空蒙的眸子落在碗中,并未伸手去接,只是问道:
“这是何物?”
北忘保持着递碗的姿势,答道:
“这是赤阳菇熬的汤。性温补阳,能驱寒除湿,补益元气。你背上伤势虽被压制,但煞气入体终究损伤根基,饮此汤或可助你稳固气机,加快复原。”
南灵目光再次扫过陶碗,那赤金色汤汁在她感知中,内蕴的阳和之气清晰可辨,颇为精纯。
随即,她看向北忘:
“这赤阳菇应是稀罕之物。其中蕴含的元气精纯,非同一般。”
“应当先给那孩子和你服用,你的伤势更需要。”
“而我此刻状况,”她继续道,“已经稳定,暂无恶化迹象。喝这汤药,并无用处。”
最后,她给出结论,每个字都剔除了情感,只剩纯粹的利害权衡:
“故而,你此番分配,于‘效用’而言,并不妥当。”
北忘沉默片刻,碗中汤药的温热透过陶壁传到指尖。
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以及那被掩盖却依然存在的虚弱气息,最终还是坚持递碗的动作,声音低沉了几分:
“你身上带伤,这是事实。”
他陈述着显而易见的情况,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虽未直接看向她后背,但意思已很明白,
“况且,这伤……是因我而起,受我牵连。”
他顿了顿,仿佛矿洞中惊险一幕又掠过心头,声音更沉:
“这碗汤,你必须喝下。”
这不是商量,不是建议,而是近乎执拗的告知。
“这不是权衡利弊,”他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心意。”
“心意……”南灵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从北忘固执的眼神,移到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手,再移回他脸上。
南灵那空蒙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不再看北忘的眼睛,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回那碗赤金色的汤药上。
随即,她缓缓抬起右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肌肤下几乎不见血色,指节匀称却带着非人的、仿佛玉石雕琢的质感。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滞,并非犹豫,倒像是透着生疏。
五指微张,向北忘手中的陶碗靠近。
她的指尖最先触到微温的陶碗外壁。
就在那温热透过指尖皮肤传来的瞬间,她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那停顿短暂如蜻蜓点水,若非北忘全神贯注凝视,定然会忽略过去。
停顿过后,她的手指继续动作,稳稳贴合碗壁,缓缓收拢,将粗陶碗从北忘手中接了过来。
整个交接过程平稳无声,碗中赤金色汤汁甚至没有漾起明显波纹。
碗到了她手中。
她微微低头,空蒙的视线落在碗内。
那赤红色液面平静下来,像一面暗红镜子,清晰映出她那双缺乏焦点的空洞眸子,以及眸子里跳跃闪烁的、来自将熄火光的扭曲光斑。
火光在那双“镜中眼”里明灭,却点不亮丝毫神采。
她就那样静静看着碗中倒影,仿佛在观察与己无关的现象。
而后,在北忘无声注视下,她双手捧着陶碗,缓缓抬起。
碗沿触到她缺乏血色的下唇。
她微微仰头,碗身倾斜,赤金色汤汁随之流入她口中。
菇汤入口,滋味不算甘美。
舌尖先触及一股山野菌蕈特有的淡淡土腥,随后是一丝清晰的药材微苦。
其间混杂着那股奇异的、如同烈日曝晒过的松木与岩石混合般的暖香,三者交织成独特口感。
汤汁温热,顺咽喉滑下,落入胃中。
起初只是食物入腹的寻常暖意。但很快,变化发生了。
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热流自胃脘深处悄然生发。
这热流并非灼热燥烈,而是如冬日渐燃的炭盆,持续稳定散发热量。
它未停留,而以胃部为源,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循着体内无形却真实存在的经络通道,向四肢百骸奔涌流淌。
这股暖意所经之处,与她体内常年盘踞的、源自本源的冰冷阴气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两者相遇,却未产生预想中的冲突排斥。
那暖流未试图强行驱散压制阴气,它的方式更为柔和……“自然”。
如同春日阳光无声照拂覆盖薄冰的湖面,冰层未瞬间炸裂,而是在持续温度中一点点从表面开始悄然消融,化作更细微的水汽,融入逐渐温暖的水中。
这股暖流轻柔抚过她体内那些曾被阴煞之气侵蚀损伤的经脉窍穴。
那些地方原本如被寒冰冻彻,滞涩隐痛,此刻被温和暖意包裹浸润,凝滞之感似有松动迹象,隐隐刺痛也在暖意持续作用下渐渐淡化平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自身体深处浮现。
那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她常年冰冷的双手双足,在持续扩散的暖流作用下,皮肤之下的气血似乎流淌得稍快了些,带来隐约却真实存在的温热感。
指尖不再如玉石般死寂冰凉,而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属于活物的温度。
南灵空蒙的眸子,在她饮下汤药后第一次出现极细微的变化。
她的感知力被完全调动,聚焦于体内正在发生的奇特变化。
她“看”着那暖流如何与自身阴气交互,如何作用于受损经脉。
她依旧沉默,捧着那只已空的粗陶碗站在原地,仿佛化作另一尊雕像,只是这尊雕像内部正经历一场无声的温和变革。
殿外天光愈亮,却照不透她此刻专注于内省的沉寂。
北忘静静望着她。见她捧着空碗久久不动,不由轻声问道:“可还适口?”
南灵缓缓抬眼,空蒙的眸子似蒙上一层极淡的雾气。
她将陶碗递还,指尖不经意擦过北忘的手掌——那触感不再是以往的冰凉,竟带着一丝微温。
“很奇特。”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往常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韵味,“像……冬日里有人在你身旁生了盆炭火。”
北忘接过碗,指尖残留着她传来的那点温度,心头莫名一松。
他转身将碗放好,又往将熄的火堆里添了几根柴。
南灵依旧站在原地,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慢慢屈伸手指,感受着指尖流动的暖意。
这种体验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她早已习惯了自身的冰冷,如今这具躯壳里竟能生出这般令人安适的温度,实在出乎意料。
她试着调动神识内观,只见那赤阳菇的暖流如春溪般在经脉间流淌,所过之处,被阴煞损伤的脉络竟似枯木逢春,隐隐焕发生机。
更奇妙的是,这股暖流与她的本源阴气并非相互排斥,而是如日月交替般自然共存。
北忘收拾完火堆,见她仍立在原处沉思,不由问道:“可是哪里不适?”
南忘轻轻摇头,抬起眸子望向他。
这一刻,她眼中那片亘古不变的空寂似乎淡去了些许:“原来这就是‘暖’。”她将手轻轻按在胸前,“这里,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你若喜欢,往后我再寻些温补的药材。”北忘温声道,“赤阳菇虽难得,总还能找到类似的。”
“不必。”南灵却摇头,“这份暖意……足够了。”
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义庄,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三个孩子还在熟睡,女童的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少许血色。
北忘走到门边望向外面雨后的山林,深深吸了口清新空气。
当他回身时,见南灵已静静坐在火堆旁,闭目调息。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侧脸上,竟让那常年冰封的容颜添了几分生气。
有些东西,正如同她体内那道暖流般,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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