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太极殿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燥热。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鸦雀无声，唯有御座之上，那位日渐喜怒无常的大隋天子，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亢奋的声音在回荡。
“……朕自登基以来，北巡塞外，西巡张掖，沟通西域，扬我国威。然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朕心向往之久矣。江都（扬州）行宫久未临幸，运河贯通南北，朕当顺流而下，再览江淮风光，体察东南民情，以示天子垂拱而治，四海一家之意。”
杨广的声音并不算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朝堂刻意维持的平静。
南巡江都！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骚动在百官之中传递。许多老成持重的大臣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眼神交换间尽是惊惧与忧虑。就连一些原本依附皇权、惯于逢迎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轻易出声。
劳民伤财！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今陛下每一次出巡，哪一次不是兴师动众，仪仗绵延数十里？沿途州县需供奉无数，征发民夫修缮道路、行宫，所过之处，地方财力为之一空，百姓苦不堪言。前几次北巡、西巡，已让本就因三征高句丽而疲惫不堪的帝国国库更加捉襟见肘，民间怨声载道。如今，又要南巡？
更何况，皇帝离京，远赴千里之外的江都，国本空虚，万一……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站在百官前列的杨昭，低垂着眼睑，看似平静，但宽大朝服袖中的双手，已在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从脊椎骨窜上来的寒意。
来了！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带着它那沉重的惯性，隆隆驶来了！
江都！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与另一个名词紧密相连——江都兵变！那是隋炀帝杨广生命的终点，是大隋帝国彻底崩坏的丧钟！在他的记忆里，或者说，在他所知的“历史”中，杨广正是在下一次南巡江都时，被宇文化及等叛军缢杀，大隋王朝名存实亡！
他一直试图改变，试图扭转。他练兵、敛财、打击门阀、推行新政，努力积蓄力量，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抗衡甚至改变这既定的命运。他以为自己已经撬动了一些东西，比如他的存活，比如山寨的壮大，比如朝堂上新出现的裂痕与支持他的力量。
可当杨广亲口说出“南巡江都”四个字时，一股巨大的、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无力感，还是瞬间攫住了他。就像一只奋力挣扎的飞蛾，突然发现自己依旧身处那张早已织就的、庞大无比的蛛网之中。
“陛下！”终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是纳言苏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三思啊！如今天下虽定，然河北、山东等地，小股匪患未靖，民生疲敝，国库不丰。此时南巡，沿途供奉，征发民夫，恐……恐重蹈前辙，激起民变啊！且陛下乃九五之尊，社稷根本，岂可轻离京师？万一四方有警，如之奈何？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暂缓南巡！”
苏威的话，说出了许多大臣的心声，一时间，又有几位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恳切。
御座上的杨广，脸上的那点亢奋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漠然。他狭长的眼眸扫过跪倒在地的臣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苏爱卿此言，是认为朕是那昏聩之君，出巡便会祸乱天下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还是觉得，朕离开了这大兴城，这大隋的天下，就不是朕的天下了？”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苏威以头抢地，惶恐不已。
“不敢？”杨广冷哼一声，“朕看你们敢得很！沟通南北，巡幸四方，乃帝王之责！朕在江都，一样可以处理国政！至于民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君王效命，是他们的本分！些许损耗，何足挂齿！”
他挥袖，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朕意已决！着令有司，即日筹备南巡事宜，路线仪仗，一应依制办理，不得有误！退朝！”
说完，根本不给其他大臣再劝谏的机会，杨广起身，在内侍的高声唱喏中，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面色惨白、心神不宁的臣子。
杨昭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杨广那专断的话语，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万千民夫在皮鞭下艰难拖拽龙舟的景象，看到了地方官吏如狼似虎地盘剥百姓以凑足“供奉”，看到了国库本就不多的存银如同流水般消耗……
更深处，他仿佛看到了历史画卷上那血腥的一页——华丽的江都宫室，叛军狰狞的面孔，白绫，以及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最终绝望的眼神。
“历史的惯性……就这么难以改变吗？”杨昭在心中自问，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拥有了自己的势力，看到了改变这个时代的希望，绝不甘心就这样被卷入历史的洪流，随着这条即将沉没的大船一起毁灭！
不！绝不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既然无法直接阻止皇帝南巡，那就必须未雨绸缪！必须在风暴真正降临前，布下自己的棋子！
江都，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两个字，而是即将到来的生死战场。他必须赶在所有人前面，将“风影司”的触角，提前延伸到那里去。
“殿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杨昭转头，只见岳父崔弘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脸上带着与他人类似的忧色，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探寻。
“岳父大人。”杨昭微微颔首。
“陛下南巡之意甚坚，恐非臣子所能劝回。”崔弘度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多事之秋，殿下更需谨慎，步步为营啊。”
杨昭看着这位刚刚开始向自己靠拢的山东士族领袖，心中明了。崔氏也在观望，也在权衡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会对朝局，对他这个太子，产生何等影响。
“岳父提醒的是。”杨昭语气平静，目光却望向南方天空，“风云将起，唯有提前备好雨具，方能不至淋湿。”
他没有多说，但对崔弘度这样的聪明人，点到即止即可。
告别崔弘度，杨昭加快脚步返回东宫。他心中的警兆从未如此强烈，时间的紧迫感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南巡之意已露，历史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他必须快，更快！要在杨广的仪仗出发之前，在宇文化及等人的阴谋彻底发酵之前，在江都那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城池里，抢先落下属于自己的棋子。
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与命运的抗争，从现在起，正式开始了。江都的阴影，已然笼罩心头，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束手待毙的短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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