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前往学院入学那天。
正是父亲的忌日。
父亲是个没有姓氏、目不识丁的盲眼老人。
为了糊口，他只能砍伐周围的树木卖给需要的人家，或是替人搬运重物。
尽管工钱微薄，父亲每次买土豆回来总会多分?多萝西一个。
不止是土豆。无论是胡萝卜、芜菁还是鸡蛋，收工时他必定买三份回来，其中两份总落进?多萝西的碗里。
直到后来?多萝西才明白，父亲带回来的三个土豆中有一份是借的。
“父亲，这两个土豆您吃吧，我不饿。”
“不用，?多萝西，年纪越小越该多吃些。为父在外干活时已经吃过了。”
若是再懂事些，?多萝西定会执意推辞，可七岁的孩童哪懂这些。
既然父亲说已经用过餐了，相信这句话总比与他推让食物来得简单。
虽然父亲待?多萝西慈爱有加，但唯有一次?多萝西闯下弥天大祸，险些令天地变色。
那日父亲未能觅得食物，?多萝西因饥肠辘辘偷了块面包。
父亲扇了?多萝西几巴掌后，突然跌坐在地，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待拭去泪水，他紧攥着?多萝西的手来到晚霞绚烂的码头边说道：
“天上永远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呢。”
“谁？”
“当然是神明。”
连神名都叫不全的的父亲，却用笃定的眼神重复了无数遍：
“祂目睹世间一切。无论昼夜，始终注视着我们。所以无人知晓的恶行根本不存在，同样，无人察觉的善举也无所遁形。明白吗，?多萝西？”
那位俯瞰众生的存在——神。
那父亲在孤儿院干活不收工钱也是因为神在天上看着？
多萝西本想这么问，但幼时的她还未开口，就被父亲那从未显露过的眼神震慑得失语。
那清澈透亮的眼眸，宛若猫眼石般纯净易碎，仿佛触碰就会迸裂。
自那日后，?多萝西再未行偷窃之事，亦断绝了所有恶行。
连孩童常有的小打小闹也竭力避免，毕竟神明在天上看着呢。祂终究，洞悉万物。
父亲劳作时，多萝西常常去他义务帮忙的孤儿院打杂，修女们便用功课抵偿多萝西的劳动。
起初仅是识字课，可对寻常孩童而言，这已堪称不易。
虽勉强学会拼读，身体却总渴望着在野地里撒欢奔跑。
那天，为阻止孤儿院男孩子们的斗殴，多萝西冲上去平息了混乱。
修女目睹这一切后，用郑重的语气对多萝西说道：“?多萝西，不如去学点兵器功夫如何？”
无论是剑术还是其他兵器，掌握武艺总归能混口饭吃的样子。
即便如此也难以轻易抉择。即便离最后一场战争已过去多年，在和平年代选择从军仍是连幻想都踌躇的决定。
若有可能，?多萝西更想成为那种受人尊敬又日进斗金的法师，买上成堆的土豆和鸡蛋，和父亲一起大快朵颐。
就在这当口，父亲受了重伤。
那一年，?多萝西十三岁。
据说是场意外，砍树时遇到了山崩，遭了无妄之灾。
人们安慰说这只是不幸的意外，但?多萝西却无法理解。不是说——神明在上头都看着吗?
父亲明明总是把食物让给?多萝西吃。
他还无偿为孤儿院做义工，可是为什么？
被送往与孤儿院相连的教堂附属医院时，似乎有好几位神父在为父亲治疗，但伤势过重难以回天，他们让?多萝西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最后道个别吧”的话后，?多萝西走进房间，发现父亲面目全非地躺在那里，气若游丝。
“父亲，是我。?多萝西。您听见吗？”
多萝西反复呼唤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回应。
直到?多萝西哭累了蜷缩在他身边睡着时，才在梦中听见答话。
“?多萝西，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真的与父亲进行了对话。
恍惚间，父亲在梦里对?多萝西道出令人震惊的真相。
“那天在孤儿院门口发现被遗弃的你，不知怎的心里揪得慌本想视而不见，可终究迈不开步子，就这样把你带回来了。毕竟神明时刻注视着我们有些事，正因为是正确的才必须去做啊。”
“抚育你长大就是我认定的正确之事，所以不必顾虑，尽情去追逐梦想吧。虽然你没有流淌着我的血脉，但正因如此，你注定会成为比我出色得多的人。”
多萝西嚎啕大哭着，年幼的心却本能意识到这是与父亲最后的谈话机会。
“不管别人怎么说，您永远都是我唯一的父亲。”
在梦中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可这分明是梦境啊。
“我……”
或许?多萝西的体内并未流淌着父亲的血脉。
但父亲高尚的灵魂早已融入?多萝西的骨髓。那位终生仰不愧于天的高洁者，将这份魂灵传承予多萝西。
‘父亲。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英魂已铭刻在我心间。’
永远铭记神明正注视着一切……
这本该是多萝西当年要说出口的话。
可年幼的多萝西太过稚嫩，怎能想出这般话语。
“我一定会成为像父亲这样了不起的人。”
倘若当时能道出这句诀别——
――就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注视你的眼。
蒙冤受屈时也好，遭遇滔天磨难时也罢……永远，永远会有神明见证着你的抉择。
“……”
从梦中惊醒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手。
父亲的手。
他闭着双眼，食指倔强地指向天穹。
不多时……随着一声咚的闷响，悬空的手臂如溪流滑落，重重跌在床褥上。
纵然在此刻，也莫忘神明正凝视着你——
这句并非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叩击心灵的遗言。
◆
识字之后，?多萝西终于知道了那家常去的孤儿院的名字。
斯托拉孤儿院。
埋葬父亲后孑然一身的?多萝西，被心生怜悯的孤儿院长收养，获得了‘?多萝西·斯托拉’这个名字。
据说这是院里孩子们共用的姓氏。
“修女姐姐，我想学习剑术。”
万幸的是，?多萝西展现出惊人的剑术天赋。
多萝西比其他孤儿院的孩子年长五岁，自然而然地承担起大姐姐的角色，不知从何时起，管教院里孩子们的工作也落在了她肩上。
其实并不算太辛苦。既因视若亲生的弟妹们，更因那位始终在天上守望的存在。
她将父亲教导的生存之道，又原原本本传授给院里的孩子们。
“不准偷窃，神时刻都在天上看着呢。”
“神明？是嘉心糖大人吗？”
“没错。所以要一直做个善良的人，明白吗？”
“你怎么连神明的名字都记不住？莱特大叔不是说过嘛！这叫纯粹的真理。”
“我才不管什么纯粹的真理！能吃的面包才实在！”
孩子们出奇地听从?多萝西管教，她的剑技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
直到某个转折之日。
十八岁那年，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多萝西耳中。
“免费入学……真的吗？”
“学院那边听说了你的事，说是只要通过测试证明有足够天赋，就愿意培养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多萝西！”
虽然不是什么顶尖学院，但这所学院在剑术领域的名号也算响亮。
更何况，哪怕是无名学院，免费入学岂有拒绝之理？
“原来您……一直都在看着啊！”
没错。
‘神明始终在注视着我。哪怕身处逆境也不曾放弃梦想，拼命挣扎到今天的我！’
“?多萝西姐姐！一定要平安回来啊！这是礼物！”
“这是……”
一条纯白的缎带。
虽然样式略显土气，编织的针脚却格外密实。
心尖突然泛起细密的刺痛。这种莫名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家人？
转眼高出她半头的少年们吸着鼻涕嚷嚷。
“舞剑时头发碍事可不行！”
“不是偷的啦，姐姐！是用零花钱买的，嘿嘿。”
“谢谢你们，阿蒙，芙蕾雅。我会当作护身符的。”
多萝西将缎带紧紧系在发间，跪在父亲墓前轻声道。
“父亲，您说神明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原来是真的。”
因为我坚持善良正直地生活，机会终于降临了。
多萝西绝不会骄傲自满，永远铭记神明注视的事实……就像少女时代那样，对着父亲墓碑细细倾诉。
而今天，正是她启程前往学院报到的日子。
那天恰逢?多萝西父亲的忌日。
◆◆
弗兰蒂亚学院。
这座培养过诸多着名骑士的学府设下严格考核，?多萝西幸运地顺利通过。
在那里，?多萝西遇到了室友伊琳娜。
“?多萝西，以后请多关照啦！”
这个女孩在方方面面都与?多萝西截然不同。
伊琳娜是位金发璀璨的美少女。
来自无忧无虑的优渥家庭，总爱兴奋地反复念叨着要加入皇立骑士团、成为骑士团长的梦想。
多萝西觉得能和她成为室友真是幸运。来自乡间孤儿院的自己孤陋寡闻，而伊琳娜却见识广博。
从她口中听说，只要加入皇立骑士团，不仅能赚大钱还能赢得荣耀。
她还补充道，只要具备才能，不论出身贵贱，甚至可能被皇室聘为护卫骑士，真要到了那一步,等于将身为骑士所能获得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收入囊中。
钱。
虽然温饱固然重要，但?多萝西更想报答养育自己的孤儿院。
“要不我们俩都加入皇立骑士团吧？”
“好啊！”
每次与伊琳娜交谈对?多萝西都是学习。只有见多识广,才能无愧于心地仰望苍穹。
因为神明永远在天上注视着我们。
◆◆
时光飞逝如箭。
三年的学院生活让?多萝西认清一个事实——原来自己一直都活在不幸当中,并且这种不幸仍在持续。
这是入学后视野开阔才发现的真相。
三年间几乎事事不如意,从鸡毛蒜皮到稍重要的事全都没能如愿。
但?多萝西并未因此气馁。
终究神明在见证着一切,无论巨细。
或许正因如此？不知不觉间，?多萝西已跨越重重厄运，成为学院里备受瞩目的优等生，稳居年级首席之位。
别的姑且不论，她在剑术上的天赋确实货真价实。当年那位建议她执剑的修女，此刻终于证明了其慧眼如炬。
室友伊琳娜也与?多萝西比肩而立，双双蜕变为学院里出类拔萃的精英，分别斩获年级首席与次席的殊荣。
两位女骑士的传奇轶事在学院里流传，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就在她们沿着成功之路高歌猛进之际。
二十岁那年，三年级临近毕业时——
“这……是真的吗？”
仿佛连命运都要再次印证，即便厄运缠身，神明始终垂青——
恰到好处的王命在此刻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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