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坊墙被推倒，宽阔的驰道从王宫正门向四方延伸。数万降卒和民夫，在度支司以工代赈的条令下，热火朝天的疏浚秦淮河道，修缮着因战火残破的城防。这不只是简单的修补，更是一场借着以工代赈消化降卒，并顺势彻底重建都城格局的工程。每一块砌上的城砖，每一寸拓宽的道路，都在无声的宣告着新主人的意志。
而真正的核心，是那座由旧节度使府扩建而来，如今戒备森严的汉国王宫——枢密图房。
此时图房内地龙烧得正旺。汉王刘澈正与他的核心臣僚，丞相陈知远、大司农李嵩，以及几名刚从前线赶回的静安司高级探事郎，围着新绘制的《天下舆图》。图上不仅有汉国全境与荆南，更有北方朱梁与晋王李存勖对峙的详细态势，连遥远的山东、辽东沿海，都用细密的笔触标注了主要港口与势力。
“王上，这就是我静安司倾尽全力，从汴梁与太原传回的北方战局。”一名探事郎声音嘶哑，却难掩兴奋。他指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黄河防线，“朱温与李存勖在胡柳陂、德胜口等地连番血战，双方死伤都在数万以上。如今朱温退守汴梁，李存勖也无力南下。整个中原成了一座血肉磨盘，未来三到五年内，无论谁胜，都没余力窥伺江南。这对我们大汉来说，是天赐良机！”
刘澈静静的听着，手指在那副巨大的舆图上缓缓划过。他的指尖从尸横遍野的中原战场，一路南下，越过长江，最后停留在脚下这片富庶的江淮平原上。
“天赐良机，不是坐着等来的。”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北方那潭血水，我们暂时还不能趟。但趁着这个机会，我们要做的是磨快自己的刀。”
他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望向在座的心腹重臣。
“传孤之令。第一，从即日起，在江淮十三州，推行屯田法！这是我大汉立国之本，强兵之源，任何人不得怠慢！”
“命大司农李嵩总领此事！所有新降的淮南兵卒，去掉老弱病残和想回乡的，全部编入军屯！以千人为一屯，设屯田校尉。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他们耕种的都是官田，收成的三成归自己，七成上交国库。所有屯田军士的家小都登记在册，由官府统一安置。”
“另外，在江淮各州招募无地、少地的流民，编为民屯。官府提供耕牛、种子、农具，借给他们，等秋收后用粮食偿还。三年内，只收两成王税。三年后，他们耕种的田地，可以按我汉国之法，折价转为自己的永业田！”
此令一出，即便陈知远与李嵩，也为之动容。
这不只是恢复生产，而是一套将军事、农业和人口牢牢绑在一起的国策。兵农合一，以战养战，直接将数十万随时可能动乱的降卒与流民，转化成了新王朝最稳固的基石。
“臣……领命！”李嵩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知道这副担子有多重，这意味着未来几年，他将成为这个王朝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只是，此事千头万绪，耗费钱粮人力不计其数。尤其是督导屯田、清丈田亩的官吏，缺口很大……”
“孤给你权力。”刘澈打断他，眼神锐利，“屯田的所有钱粮官吏，都由你度支司和吏部协同调配！豫章书院首批学子，你随便挑！孤只要一个结果——两年，两年之内，要让这江淮平原，成为我大汉最大的粮仓！要让我汉国的府库，充盈到足以支撑一场北伐的消耗！”
李嵩再无疑虑，重重一揖，那张清瘦的脸上写满了决然。
“第二。”刘澈的目光转向舆图东方，那片蔚蓝的海洋。
“铸犁，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只有犁没有剑，就是为别人做嫁衣。”他的声音变冷，“徐温虽然败了，但还没死透。北边的朱温和李存勖都是虎狼。我大汉，不能只盯着陆地。”
“命原淮南降将，现任我汉国右将军的周德威，为巡海经略使。再命水师都督甘小乙，选拔可靠士卒，抽调新建的海鹘快船三十艘，组成巡海水师，随周德威一道，北上！”
“北上？”一直沉默的张虔裕忍不住出声，“王上，我军水师刚建起来，楼船还没造好，现在就北上和梁军水师主力决战，恐怕不是好时机。”
“谁说要去决战了？”刘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算计，“孤并非让他们去决战，而是去下一盘棋。他们的任务有三样。”
他伸出手指。
“一，靖海。从淮南到登莱沿岸，海盗横行。我大汉水师就以剿匪的名义，巡弋苏北、山东沿海，既能练兵，又能熟悉水道，为日后跨海作战，绘制第一份精准的海图。”
“二，通商。周德威是淮南人，熟悉北方情况。我要他用通商使的名义，想办法和青州的王师范，甚至和契丹、高丽建立秘密联系。朋友要多，敌人要少。天下不止有朱温和李存勖。”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铸剑。孤要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上，为我大汉，铸造一把能随时从背后刺入中原腹心的海上利剑！”
数日后。
原和州降兵大营。
数万名降卒在甄别整编后，命运各自不同。
王二狗，那个寿州来的普通士卒，因为身体强健，在守城战中表现还行，被编入了新组建的淮南屯田军第一军。他领到了一身新军服，一套新农具，还有一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
那是一张授田证。上面用朱砂清晰写着：淮南屯田军士王二狗，于建康城外江宁县，授永业田五十亩，军屯田五十亩。落款是鲜红的“汉王之印”。
他捧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这辈子，从没拥有过这么多真正属于自己的地。他想起在淮南军中那些克扣军饷、不拿士兵当人的将官，再想起刘澈在忠烈园前“父母我养，妻儿我顾”的承诺，一股复杂又炽热的情感在胸中激荡。
他跪在地上，朝着建康城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被选中的三千名老弱病残，以及坚决要求回乡的士卒，领到了足够的路费和十日干粮，在军士的监押下踏上了回家的路。临行前，汉国官吏反复向他们宣告：“回乡之后，安分守己做个良民。要是再敢给徐贼卖命，天涯海角，汉军必诛！要是能劝说乡邻归附王化，也算有功，来日一样可以授田。”
一场掺杂着武力威慑与仁政感召的攻心战，随着这几千名归乡士卒的脚步，向着整个淮南腹地缓缓渗透。
同一时间，建康城外的龙湾码头。
三十艘刷着黑桐油、线条流畅的海鹘快船，已经扬起了巨大的风帆。这些新船是鄱阳湖船坞的杰作，它们的下水，标志着汉国水师已初步具备远航作战的能力。
周德威身穿汉国右将军的新铠甲，站在旗舰船头，心中五味杂陈。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前途未卜的淮南降将，此刻，竟已成了一支承载着汉王经略海洋野望的舰队主帅。
“将军，”副将，也就是年轻的吴越船匠甘小乙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卷静安司刚送来的海图，“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详细的北方海图了。不过里面错漏不少。这一去，前途难料，将军……千万小心。”
周德威接过海图，看着上面陌生的地名和曲折的海岸线，眼中没有畏惧，反而燃起一股建功立业的渴望。他知道，这艘船将载着他，也载着汉国的未来，驶向一片全新的、未知的，也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天地。
“传令！”他拔出佩剑，剑指东方，声音洪亮如钟。
“扬帆！起航！”
江面上号角声响起。三十艘战船如同三十只黑色猎鹰，张开翅膀，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顺流而下，驶入烟波浩渺的长江，汇入那更为广阔的、通往未知世界的大海。
王宫，观星楼上。
刘澈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支远去的舰队，直到它们化为水天尽头的小小黑点。
一北一南，一为剑，一为犁。
北上的舰队，将为他试探天下棋局的边角，寻找破局的机会。
南下的屯田，则将为他夯实帝国的基石，积蓄最雄厚的力量。
他知道，打败徐温只是开始。真正的对手，是北方那两头正在互咬的猛虎，是这个烂透了的时代。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片江南的土地上，耐心的将他的剑磨得更利，将他的犁造得更坚。
直到挥师北上，问鼎中原的那一天。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谢允平静的说道：
“告诉静安司，把眼睛放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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