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于常人而言,不过是日升月落的三个轮回,但对于闭关静修的萧寒陵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与重塑。
客院静室之内,气息沉凝。萧寒陵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周身并无耀眼的光华或磅礴的气势外泄,反而有一种返璞归真般的宁静。《义气诀》第三章的心法奥义,如同涓涓细流,在他心间反复流淌、融汇。紫竹林寒潭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魔骤起、老者一掌化解、舍利抵“饵”——非但未成心障,反在《无垢观》的澄澈映照下,化为最珍贵的资粮。他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义气”之力,根植于本心的纯粹与坚定,而非单纯的意念强度。过度执着于力量本身,恰是滋生心魔的土壤。三日枯坐,他主要做的并非强行提升“量”,而是淬炼“质”,将那份守护之念打磨得更加晶莹剔透,与《弈心诀》的推演、《无垢观》的清明结合得更加圆融无碍。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眸中神光内敛,却更显深邃,仿佛能洞彻虚妄。周身气息愈发沉稳,虽真气修为并未暴涨,但一种由内而外的从容与自信却油然而生。他感觉心神前所未有的饱满与通透。
推开静室之门,午后阳光温和洒落。院中,老刘正靠在一张竹椅上,抱着他那视若珍宝的酒坛,鼾声微起,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活脱脱一个沉醉梦乡的市井老叟。然而,萧寒陵《弈心诀》微微一动,却隐约感知到,老刘那看似松懈的睡姿下,周身气机竟与整个小院的呼吸隐隐相合,仿佛他本人便是这院落的一部分,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其“感知”。这是一种融入骨子里的警惕与守护,只是用最不起眼的方式呈现。
萧寒陵微微一笑,并未打扰,悄然迈步而出。他需要沉淀一下三日闭关的感悟,而剑冢书阁,无疑是最佳去处。
书阁依旧庄严肃穆,弥漫着墨香与陈旧书卷特有的气息。阁中亦有几名弟子在静默翻阅,见到萧寒陵,皆恭敬行礼,目光中带着好奇与敬畏。萧寒陵颔首回礼,径直走向那些记载奇闻异事、武道杂论的偏僻书架。他并非寻找高深功法,而是想从广博的见闻中,印证自身所学,触类旁通。
就在他指尖拂过一排略显残破的古卷时,《弈心诀》再次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悸动。这感觉与他初入剑冢、发现那处暗格时如出一辙!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面前的书架,最终定格在一本名为《九州矿产志》的厚壳旧书上。此书看似与武道毫无关联,但那份微妙的感应正源于此。
他轻轻抽出书卷,后方墙壁上,那个熟悉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赫然显现。洞内光线暗淡,通往未知的深处。
没有丝毫犹豫,萧寒陵侧身而入。暗道曲折向下,石壁潮湿,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陈旧的气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再次来到了那间隐藏于书阁之下的神秘石室。
石室内的景象,与他上次离去时几乎别无二致。简陋的石床、石桌,空气中能量粒子依旧缓慢漂浮,如同星辰碎屑。而那位灰衣老者,也依旧在。
但这次,老者并未垂钓,也未静坐。他正俯身于石桌之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桌面。桌上,并非棋盘,而是以无形之气凝聚出的一幅围棋残局!黑白双子光芒微闪,并非实体,却蕴含着惊人的灵压与道韵。棋局已至尾声,黑白大龙纠缠绞杀,形势错综复杂,乍一看去,黑棋一条大龙深陷白棋重围,气息奄奄,似乎已是必败无疑之局。老者眉头紧锁,手指虚点着几个关键点位,周身气息与那棋局融为一体,仿佛自身也化为了局中一子,正在经历一场无声却凶险的搏杀。
萧寒陵屏息静立,不敢打扰。他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前辈不是在那紫竹林寒潭边……怎会又在此处?”但随即释然,以此老深不可测的修为,分身两地、或者说此地本就与他有莫大关联,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他收敛心神,目光也被那精妙而险恶的残局所吸引,《弈心诀》不由自主地开始运转,尝试推演棋局变化。
时间悄然流逝,石室内唯有能量粒子漂浮的微光与棋局上闪烁的韵芒。老者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并未察觉萧寒陵的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忽然长长吁出一口气,抬起了头,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困惑。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才扫到了静立一旁的萧寒陵。
老者先是一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惊愕,随即这惊愕化为难以置信的审视,上下打量着萧寒陵,仿佛要将他里外看个通透。
“是你小子?”老者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掩不住其中的震动,“三日……仅仅三日!你竟已将第三章的戾气尽数化去,心镜更澄澈了三分?这……这已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妖孽!”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他看来,萧寒陵即便能渡过心魔之劫,也需耗费十天半月来抚平创伤、稳固心境。岂料萧寒陵不仅短短三日便功行圆满,气息反而更显浑厚沉淀,这份心性与悟性,实在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
萧寒陵躬身行礼:“前辈谬赞,晚辈侥幸有所悟罢了。”
老者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再多谈《义气诀》之事,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石桌的残局上,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与不甘。他指了指棋局,对萧寒陵道:“来得正好,小子,你过来看看这局‘困龙渊’。”
萧寒陵走近石桌,凝神细观。越是推演,越是心惊。这局棋杀机四伏,白棋占尽先机,攻势凌厉,将黑棋大龙团团围住,看似铁壁合围,绝无生机。寻常棋手观之,定然认为黑棋回天乏术。
“此局看似黑棋必败,白棋胜势已定,可是如此?”老者眯着眼问道。
萧寒陵点头:“表面看来,确实如此。白棋势大,黑龙岌岌可危。”
“哼!”老者冷哼一声,“但老夫穷尽三日心力,推演数百变化,总觉得黑棋暗藏一线生机,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只是那一线生机,缥缈难寻,仿佛……仿佛需要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绝境中开辟新天的弈理!老夫的棋路,过于追求大势与稳妥,反而被这‘必败’之形迷惑了双眼。”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寒陵,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你小子,心思灵动,不循常理。连《义气诀》这等凶险功法都敢修,还能另辟蹊径。来!你来试试,能否解开此局?看看你这‘妖孽’之才,能否看到老夫看不到的那条‘生路’!”
此言一出,石室内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骤然凝聚。这并非武力压迫,而是一种智识与道境上的考验!老者此举,显然已不再将萧寒陵视为寻常晚辈,而是放在了某种近乎平等的“弈手”位置上!
萧寒陵心中一震,看着老者那充满期待与探究的目光,又看向桌上那杀机凛然的“困龙渊”残局,他知道,这已不仅仅是一局棋,更是老者对他心性、智慧、乃至所修之道的一次重大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弈心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整个心神彻底沉入了那黑白交织的方寸战场之中。
石室幽静,唯有能量微光流转,映照着石桌上那幅以气凝聚、杀机四伏的“困龙渊”残局。萧寒陵立于桌前,身心已完全沉浸其中。《弈心诀》催谷到极致,他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生灭,万千棋路变化如同流光飞瀑,在脑海中疯狂推演。
老者退后两步,双手拢在袖中,看似随意,实则目光如电,紧紧锁定着萧寒陵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棋局上任何一丝气机的变动。他心中亦不平静,这“困龙渊”残局,源自一处上古遗迹,蕴含极高深的弈理,甚至暗合天地规则演变之妙。他困于此局多日,隐隐感觉答案关乎一种超越常规的“逆势”思维,而这正是他自身棋道有所欠缺之处。他将破局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屡屡带来“意外”的年轻人身上,既是对萧寒陵的考验,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瓶颈的一次冲击?
时间一点点流逝。萧寒陵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眉头越皱越紧。他尝试了数十种常规思路,或强行突围,或就地做活,或寻求转换,但无论哪种变化,推演到最后,黑棋大龙终究难逃被白棋屠戮的结局。白棋的包围网太过严密,计算精深,仿佛一张天罗地网,毫无破绽。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萧寒陵心中默念,强压下因久思无果而产生的焦躁,《无垢观》心法自然流转,抚平心湖涟漪,让灵台重归清明。“前辈说需‘置之死地而后生’……莫非,常规的‘生路’本就是陷阱?真正的生机,藏在‘死地’之中?”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不再执着于如何让黑棋大龙“活”下去,而是开始推演,如果主动放弃大龙,甚至利用大龙的“死”,能换来什么?
目光死死盯住棋盘一角,一处看似无关紧要、位于白棋势力边缘的交接点!那里,白棋为了维持对黑棋大龙的绝对压力,棋形存在一丝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薄弱之处!若在平时,这薄弱处毫无意义,但倘若……倘若黑棋大龙覆灭的瞬间,能产生一股巨大的“势”的冲击呢?
《义气诀》的感悟悄然涌上心头——守护,有时并非一味保全,牺牲与守护,并非完全对立!舍弃局部,方能顾全大局!为了最终的“义”,有时需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思路豁然开朗!
萧寒陵眼中精光爆射,不再犹豫!他并指如剑,引动石桌上的一缕黑色气芒,立马并未投向岌岌可危的大龙,而是点向了那个遥远角落的薄弱点!一记看似无关、甚至像是放弃抵抗的“闲棋”!
“嗯?”老者发出一声轻咦,眼中闪过不解。这手棋,在他看来完全不符合棋理,近乎胡闹。
然而,萧寒陵落子不停!紧接着,他操控黑棋,并非加固大龙,而是主动将大龙往白棋的刀口上送! 几步交换下来,黑棋大龙气息愈发微弱,眼看下一手就要被白棋彻底斩断!
老者眉头紧锁,几乎要出声制止,认为萧寒陵已然放弃。但就在黑棋大龙即将彻底覆灭的最后一刹那,萧寒陵的指尖再次动了!又是一手黑棋落下,并非救大龙,而是点在了另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与之前那手“闲棋”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这两手棋,单独看来,毫无作用,甚至像是自暴自弃。但此刻,当黑棋大龙被白棋彻底吞噬、磅礴的棋力消散的瞬间,奇变陡生!
那两枚看似孤零零的黑子,因大龙覆灭产生的气机动荡,竟奇迹般地产生了共鸣!如同两根钉子,牢牢楔入了白棋因全力屠龙而略显拉伸、顾此失彼的阵势之中!一股由“死”转“生”的奇异力量骤然爆发!神之一手?
“轰!”
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在老者与萧寒陵的心神感应中,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形的轰鸣!白棋原本铁板一块的庞大势力,因内部这两枚“钉子”的作祟和外部压力骤减(大龙已死),竟出现了连锁反应般的崩塌迹象!数处原本稳固的白棋棋形,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而黑棋,虽然损失了中央大龙,但凭借那两枚早已埋下的棋子,竟在边角之地,**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口子,并且借助白棋阵势崩塌之力,以燎原之势,转眼间形成了一片新的、充满活力的根据地!局势瞬间逆转!黑棋虽失一龙,却赢得了整个边角的实空与未来发展的巨大潜力,而白棋则因贪吃大龙,阵势破碎,元气大伤,反而落入下风!
“弃龙夺势!好一个弃龙夺势!”老者猛地瞪大了眼睛,须发皆张,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狂喜!他死死盯着棋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原来如此!原来生机在此!非是求生,而是求变!非是保龙,而是借龙之死,破敌之局!妙!妙啊!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豁然开朗的痛快与对萧寒陵的激赏!他穷尽心力未能看破的玄机,竟被一个年轻后生以如此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的方式解开!这已不仅仅是棋艺的高低,更是思维格局与道境领悟的差距!
萧寒陵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刚才全力推演,心神消耗极大。但看着眼前逆转的棋局,他心中涌起的不仅是破局的喜悦,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悟。这“困龙渊”的破解过程,仿佛与他修炼《义气诀》的经历,与他面临的处境,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有时,看似绝路,或许正是新生的起点;执着于守护眼前一切,反而可能失去更多;真正的智慧与力量,在于看清本质,敢于舍弃,方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盘棋,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对“势”、“变”、“舍与得”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这种理解,隐隐与他体内的《义气诀》、《弈心诀》、《无垢观》产生了共鸣,相互滋养,使得他的武道意境,悄然间又提升了一个台阶,气息愈发沉稳内敛,深不可测。
老者笑罢,目光复杂地看着萧寒陵,感叹道:“小子,你又一次让老夫刮目相看。此局解开,于你而言,收获恐怕不止于此吧?”
萧寒陵恭敬道:“多谢前辈赐此机缘,晚辈受益匪浅。”
老者挥挥手,心情极佳:“行了,机缘是你自己争来的。去吧,好好消化今日所得。”
萧寒陵躬身告退,沿着来路悄然返回书阁,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离开。当他走出书阁时,夕阳已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剑冢的山峦。
他信步返回客院,心情平和,气息圆融。然而,就在他踏入院门的一刹那,原本靠在竹椅上“酣睡”的老刘,鼾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仿佛只是睡梦中的自然翻身。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老刘那看似浑浊的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他虽未睁眼,却清晰地感知到,自家殿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三日前闭关时相比,有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不仅仅是心境的进一步澄澈,更隐隐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与洞彻,仿佛经历了某种高层次的悟道,对自身力量与周围环境的掌控,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小子……又偷偷摸摸得了什么大机缘?”老刘心中嘀咕,嘴角在阴影中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不过这气息……倒是越来越有味道了。看来,老子这护道人的活儿,还能轻松几天。”
他翻了个身,抱紧酒坛,鼾声再次均匀响起,与院落的暮色融为一体。
而萧寒陵,则回到房中,静坐窗前,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脑海中依旧回想着“困龙渊”的种种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至理。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每一次领悟,都让他更加坚定,也更有信心面对未来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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