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这少年竟能悄无声息接近他们。
李左车打圆场道:
小兄弟走路都没声音,吓我们一跳。
少年咧嘴一笑:
今日光着脚所以没声响。
老者轻哼一声:
小小年纪潜行功夫倒是不错。
少年挠头解释:
从前做赵奴时学的本事。
要是脚步声大了,匈奴人会打断我们的腿。
话音未落,
二人脸色顿时阴沉。
老者迟疑片刻向少年拱手致歉。
少年慌忙丢下锄头回礼:
使不得使不得!
要被家兄知道该骂我了。
老者展颜一笑,
先前戒备一扫而空。
既是同乡赵人,
方才是自己多心了。
李左车岔开话题:
小兄弟方才说羌人之事?
少年接过话茬:他们啊......
“羌人数量确实不少,不过河套一带也有其他迁居的百姓。”
“官府将羌人分散安置,我们村就有两家羌人。
左邻右舍都盯着他们改习俗,若他们犯事,咱们也得担责。”
李左车微微颔首,心中仍有疑惑。
他刚要开口,少年便抬手示意:“水渠里埋的不是普通石头,具体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施工时管得严,只感觉那东西比石头还硬。”
“河岸的耕地是内史府禁止开垦的,说是离水太近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要栽树固土。
不过被收回田地的农户,都能在其他地方分到同样肥沃的良田。”
李左车稍显诧异——这些解答如此熟练,想必已回应过无数询问者了。
但他仍追问道:“何谓水土流失?”
少年挠挠头:“内史府的官员解释过,说没有树根固定,泥土会被河水卷走。
就像拔草时会带起土壤那样,种树能抓住泥土。
大伙儿都明白这道理,毕竟要是河套沃土全冲往下游,既害了子孙后代,下游还会因泥沙淤积闹水患。”
说到此处,少年目光灼灼,仿佛看见自己正为千年后的苍生谋福。
见两人仍面有疑色,少年补充道:“我兄长懂得更透彻,要不...”
李左车笑着拱手:“小兄弟解说已然明了,多谢。”
他忽有所悟——咸阳这是要根治黄河啊!联想起郑国与李兆在东郡勘测的传闻,再结合少年所言,方知治河需从上游着手。
只是秦廷同时推进东北垦荒、千里运河与黄河治理,哪有这般多丁壮可用?若强征百万徭役,天下恐再生动荡。
那以智略闻名的内史令张禄,不该如此莽撞才是。
夕阳西斜,少年扛起锄头告辞。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李左车与老仆继续驱车向九原城驶去。
沿途生机盎然的景象连绵不绝,白发老仆忽然泪落衣襟:“家主,老奴九泉之下定要告诉您——当年胡马纵横的阴山脚下,如今谁敢来犯!”
车轮碾过新修的官道,载着满车感慨渐行渐远。
阴山以北的胡人,不过是咸阳圈养的母鸡。
时候到了,自会宰杀。
之后再换一只便是。
李左车深谙内史府的手段。
覆灭的呼揭便是先例。
至于东胡……
已不足为虑。
忽然,他神色一凝。
城外密布的坟茔闯入视线。
他下车遥拜,索性徒步进城。
同行的老者也下了马车。那边有块石碑。
巨大的石碑上,镌刻着匈奴铁蹄下的血泪往事。
城外长眠的,是百姓的至亲故友。
张罗、蒙恬、李信等人的功绩铭刻其上,更有数百赵地游侠的姓名籍贯——
这些轻生死重义气的侠士,带着干粮兵器北上诛胡。
有人只凭一剑几饼,便敢独闯胡地。
李左车找到了好友赵义的名字。
赵葱之孙,那个拼死抵达咸阳的勇士。木剑客?老者突然诧异道。
密密麻麻的姓名中,唯此三字最为特殊。您认识?李左车转头问道。
老者颔首又摇头:记得那个负木剑的侠客,武艺超群,老夫将家主赠你的骏马转赠于他。
至于名讳,无从知晓。
连此处也不留名么……
李左车凝视碑文:当是淡泊名利之人。
老者咂嘴道:不知那人与马,今在何方。
莫非想讨回?李左车失笑。
既已相赠,岂有反悔之理。此马意义非凡啊。老者叹息。进城罢。李左车搀着老者迈步。
马车缓缓尾随其后。
老者仰望城头九原城三个大字,轻声喟叹:
比家主在世时,更雄伟了。
……
咸阳内史府。上卿随驾东巡,可有示下?属官请示道。
张罗一怔——自己竟疏忽了此事。
纵使揣测到皇帝意图,亦不可表露。
况且天威难测……
两炷香后,召集全体属官。他翻动着竹简说道。
待属官退下,张罗蹙眉自语:
待办之事,倒是不少。
咸阳郊外。
扁鹊后人的药庐静静伫立。
因医术精湛,秦念虽来此不久,名声却已远播。
每日都有病患慕名而来。
这些日子她闭门不出,便有熟识的乡亲寻上门来求诊。
更令秦念意外的是——
近来许多病患竟能付清诊金了。
就连从前拖欠的,除刻意赖账者,多数都陆续还清了债。
为此她不得不翻出积灰的欠条。
若不见到这些字据,
那些淳朴的乡民总觉心头压着块石头。
初来时她本不在意这些。
几卷竹简便不知遗落何处。
原想着不过是暂居之地,
或许某日便会命丧于此,
又何须计较银钱往来?
谁料秦人重诺,
倒逼着她翻箱倒柜找欠契。
有倔强的老秦人甚至红了脖子:
“姑娘若不收这钱,便是瞧不起我们!”
暮色渐浓时,
一辆无徽记的马车停在篱笆外。
张罗挑帘望去,眉头微蹙。
药庐前竟排着长队,人影一直延伸到道上。
他今日特意提早离开官署,
马车里还放着那卷《伤寒杂病论》。
自上次扑空后,
这医书便成了车中常备之物。
指尖轻轻敲着竹简,
张罗闭目养神。
扁鹊传人的价值,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府中网罗的剑客死士,
正缺个妙手回春的医者坐镇。
篱笆墙内,
眼尖的邻家大娘挤进问诊的人群。姑娘,那位贵人又来了!”
笔锋突然在竹简上划出长长一道。
秦念倏然抬头:“人在何处?”
“就在门外马车里候着呢。”
她稳住手腕,唇角弯起新月般的弧度。劳您告诉他,再予我片刻。”
夕阳将马车影子越拉越长。
张罗望着渐空的院落,
忽然轻笑出声:
“这般医术,若在咸阳开馆……”
以他们的脚程,怕是天黑前赶不回去了。
周围已恢复寂静,张罗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药庐内,秦念与先前通传的妇人一同走出。
那妇人随秦念出门后,便挂着神秘笑容径自回家去了——她只当张罗是哪家贵胄子弟。
这乡野之地的人,平生见过最大的官不过乡老,县吏已是稀罕,哪敢想象眼前之人竟位列九卿?
待妇人走远,秦念才向张罗走近几步。你来了。
张罗微怔,发觉她语气不似从前那般生硬:来看看你的药,上回却扑了个空。
秦念眸光轻闪:我...上山采药去了。实则在咸阳街头漫无目的地寻他。药已配好,还以为你不要了。
临行前能再见,也算圆满。
马车上的悬翦闻言,攥着马鞭的手指骤然收紧。自然要的。张罗急道,答应你的医书也带来了。
秦念唇角微扬:若这医书徒有虚名...她顿了顿,带着扁鹊传人的傲气,今 便带不走药。
狂妄。张罗从袖中取出竹简,《伤寒杂病论》在此。
进...进来坐罢?她突然开口,尾音却泄了底气。也好。
药庐内,秦念洗净面上伪装,奉茶后伸手接过医书。
指尖触到竹简的刹那,她瞳孔骤缩——这竟是太医令秘本!因瘟疫之故,此书声名远播,却不想他能弄到抄本。如何?见她怔然,张罗搁下未饮的茶盏。
秦念合拢竹简,取来青瓷药瓶置于案上:服此药后,可保无虞。为炼此药,她耗尽心血。多谢。
不必。
医书静静躺在案边。
换作平日,她早该迫不及待研读,此刻却心绪纷乱。我即将离开此地。她凝望张罗。去何处?
不知。
他们当初费尽周折潜入关中,尚未行动,便闻嬴政欲押太子丹赴燕地行刑。
如今只得改道,计划在关外......
若是途中没有合适的机会,等到了燕地再救人会更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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